“我是一個真正的零余者!”

這就是霹靂的核心,另外的許多思想,不過是些附屬在這霹靂上的枝節而已。這樣的忽而發見了思想的中心點,以後我就用了科學的方法推了下去:

──我的確是一個零余者,所以對於社會人世是完全沒有用的。a superfluous man!a useless man!superfluous!superfluous──證據呢?這是很容易證明的──。──

這時候,我的兩只腳已經在西直門內的大街上運轉。四邊來往的人類,究竟比城外混雜得多。天也已經昏黑,道旁的幾家破店和小攤,都點上燈了。

──第一──我且從遠處說起吧──第一我對於世界是完全沒有用的。──我這樣生在這裏,世界和世界上的人類,也不能受一點益處;反之,我死了,世界社會,也沒有一些兒損害,這是千真萬真的。──第二,且說中國吧!對於這樣混亂的中國,我竟不能制造一個炸彈,殺死一個壞人。中國生我養我,有什麽用處呢?──再縮小一點,噯,再縮小一點,第三,第三且說家庭吧!啊,對於我的家庭,我卻是個少不得的人了。在外國念書的時候,已故的祖母聽見說我有病,就要哭得兩眼紅腫。就是半男性的母親,當我有一次醉死在朋友家裏的時候,也急得大哭起來。此外我的女人,我的小孩,當然是少我不得的!哈哈,還好還好,我還是個有用之人。──

想到了這裏,我的思想上又起了一個沖突。前刻發現的那個思想上的霹靂,幾乎可以取消的樣子,但遲疑了一會,我終究解決不了這個問題的矛盾性。擡起頭來一看,我才知道我的身體已經被我搬在一條比較熱鬧的長街上行動。街路兩旁的燈火很多,來往的車輛也不少,人聲也很嘈雜,已經是真正的黃昏時候了。

──像這樣的時候,若我的女人在北京,大約我總不會到市上來飄蕩的罷!在燈火底下,抱了自家的兒子,一邊吻吻他的小嘴,一邊和來往廚下忙碌的她問答幾句,踱來踱去,踱去踱來,多少快樂啊!啊啊,我對於我的女人,還是一個有用之人哩!不錯不錯,前一個疑問,還沒有解決,我究竟還是一個有用之人麽?──

這時候,我意識裏的一切周圍的印象,又消失了。我還是伏倒了頭,慢慢的在解決我的疑問:

──家庭,家庭,──第三,家庭,──讓我看,哦,啊,我對於家庭還是一個完全無用之人!──絲毫沒有功利主義的存心,完全沈溺於的盲目之愛的我的祖母,已經死了。母親呢?──啊啊,我讀書學術,到了現在,還不能做出一點轟轟烈烈的事業來,就是這幾塊錢──。──

我那時候兩只手卻插在大氅的袋內,想到了這裏,兩只手自然而然的向袋裏散放著的幾張鈔票捏了一捏。

──啊啊,就是這幾塊錢,還是昨天從母親那裏寄出來的,我對於母親有什麽用處呢?我對於家庭有什麽用處呢?我的女人,我不去娶她,總有人會去娶她的;我的小孩,我不生他,也有人會生他的,我完全是一個無用之人嚇,我依舊是一個無用之人嚇!──

急轉直下的想到了這裏,我的胸前忽覺得有一塊鐵板壓著似的難過得很。我想放大了喉嚨,啊的大叫它一聲,但是把嘴張了好幾次,喉頭終放不出音來。沒有方法,我只能放大了腳步,向前同跑也似的急進了幾步。這樣的不知走了幾分鐘,我看見一乘人力車跑上前來兜我的買賣。我不問皂白,跨上了車就坐定了。車夫問我上什麽地方去,我用手向前指指,喉嚨只是和被熱鐵封鎖住的一樣,一句話也講不出來。人力車向前面跑去,我只見許多燈火人類,和許多不能類列的物體,在我的兩旁旋轉。

“前進!前進!像這樣的前進罷!不要休止,不要停下來!”

我心裏一邊在這樣的希望,一邊卻在恨車夫跑得太慢。

十三年正月十五日

原載一九二四年六月五日《太平洋》第四卷第七號,發表時題為《零余者的自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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