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搬到那扶墟附近一個荒村。圍在四面的不是山,就是樹林。二人在那里藏身倒還安靜。祖鳳改名叫做李猛,每日仍是做些竹器賣錢。

他很奉承和鸞,知她嗜好音樂,就做了一管短簫,常在她面前吹著。和鸞承受他的崇敬,也就心滿意足,不十分想家啦。

時光易過,他們在那里住著,已經過了兩個冬節。那天晚上,祖鳳從墟里回來,隔膀下夾著一架琵琶,喜喜歡歡地跳躍進來,對和鸞說:

“小姐,我將今天所賺的錢為你買了這個。快彈一彈,瞧它的聲音如何。 ”和鸞說:“呀!我現在哪里有心玩弄這個?許久不彈,手法也生了。你先擱著吧,改天我喜歡彈的時候,再彈給你聽。”他把琵琶擱下,說:“也罷。我且告訴你一樁可喜的事情:金權今天到墟里找我,說他要到省城吃糧去。他說現在有一位什麽司令要招民軍去打北京。有好些兄弟們勸他同行。他也邀我一塊兒去。我想我的機會到了。我這次出門,都是為你的緣故,不然,我寧願在這里做小營生,光景雖苦,倒能時常親近你。他們明后天就要動身。”和鸞聽說打北京,就驚異說:“也許是你聽差了吧?北京是皇都,誰敢去打?況且官制里頭也沒有什麽叫做司令的。

或者你把東京聽做北京吧。”祖鳳說:“不差,不差,我聽的一定不錯。他明明說是革命黨起事,要招兵打滿洲的。”和鸞說:“呀,原來是革命黨造反!前幾年,老爺才殺了好幾個哪。我勸你別去吧,去了定會把自己的命革掉。”他迫著要履和鸞的約,以為這次是好機會,決不可輕易失掉。不論和鸞應許與否,他心里早有成見。他說:“小姐,你說的雖然有理,但是革命黨一起事,或者國家也要招兵來對付,不如讓我先上省去瞧瞧,再行定規一下。你以為怎樣呢?我想若是不走這一條路,就永無出頭之日啦。”和鸞說:“那麽,你就去瞧瞧吧。事情如何,總得先回來告訴我。 ”當下和鸞為他預備些路上應用的東西,第二天就和金權一同上省城去了。

祖鳳一去,已有三個月的工夫。和鸞在小屋里獨自一人頗覺寂寞。她很信祖鳳那副好身手將來必有出人頭地的日子。現時在窮困之中,他能盡力去工作,同在一個屋子住著,對於自己也不敢無禮。反想啟禎鎮日里只會蹴毽、弄鳥、賭牌、喝酒以及等等虛華的事,實在叫她越發看重祖鳳。一想起他的服從、崇敬和求功名的願望,就減少了好些思家的苦痛。她每日望著祖鳳回來報信,望來望去,只是沒有消息。悶極的時候,就彈著琵琶來破她的憂愁和寂寞。因為她愛粵謳,所以把從前所學的詞曲忘了一大半。她所彈的差不多都是粵調。

無邊的黑暗把一切東西埋在里面。和鸞所住房子只有一點豆粒大的燈光。她從屋里踱出來,瞧瞧四圍山林和天空的分別,只在黑色的濃淡。那是搖光從東北漸移到正東,把全座星斗正橫在天頂。她信口唱幾句歌詞,回頭把門關好,端坐在一張竹椅上頭,好像有所思想的樣子。不一會,她走到桌邊,把一支禿筆拿起來,寫著:


諸天盡黝暗,

曷有眾星朗?林中勞意人,
獨坐聽山響。山響復何為?
欲驚獅子夢。磨牙嗜虎狼,
永祓腹心痛。


她寫完這兩首,正要往下再寫,門外急聲叫著:“小姐,我回來了。快來替我開門。”她認得是祖鳳的聲音,喜歡到了不得,把筆擱下,速速地跑去替他開門。一見祖鳳,就問:“為什麽那麽晚才回來?哎呀,你的辮子哪里去了?”祖鳳說:“現在都是時興這個樣子。我是從北街來的,所以到得晚一點。我一去,就被編入伍,因此不能立刻回來。我所投的是民軍。起先他們說要北伐,后來也沒有打仗就贏了。聽說北京的皇帝也投降了,現在的皇帝就是大總統,省城的制臺和將軍也沒了,只有一個都督是最大的,他的下屬全是武官。這時候要發達是很容易的。小姐,你別再愁我不長進啦。”和鸞說:“這豈不是換了朝代麽?”“可不是。 ”“那麽,你老爺的下落你知道不?”祖鳳說:“我沒有打聽這個,我想還是做他的官吧。”和鸞哭著說:“不一定的。若是換了朝代,我就永無見我父母之日了。縱使他們不遇害,也沒有留在這里的道理。”祖鳳瞧她哭了,忙安慰說:“請不要過於傷心。明天我回到省城再替你打聽打聽。現在還不知道是什麽情形呢,何必哭。”他好容易把和鸞勸過來。又談些別后的話,就各自將息去了。

早晨的日光照著一對久別的人。被朝霧壓住的樹林里斷斷續續發出幾只蜩螗的聲音。和鸞一聽這種聲音,就要引起她無窮的感慨。她只對祖鳳說:“又是一年了。”她的心事早被祖鳳看出,就說:“小姐,你又想家了。我見這樣,就捨不得讓你自己住著,沒人服侍。我實在苦了你。 ”和鸞說:“我並不是為沒人服侍而愁,瞧你去那麽久,我還是自自然然地過日子就可以知道。只要你能得著一個小差事,我就不愁了。”祖鳳說:“我實在不敢辜負小姐的好意。這次回來無非是要瞧瞧你。我只告一禮

拜的假,今天又得回去。論理我是不該走得那麽快,無奈……”和鸞說:“這倒是不妨。你瞧什麽時候應當回去就回去,又何必發愁呢?”祖鳳說:“那麽,我待一會,就要走啦。”他擡頭瞧見那只琵琶掛在墻上,說笑著對和鸞說:“小姐,我許久不聽你彈琵琶了。現在請你隨便彈一支給我聽,好不好?”和鸞也很喜歡地說:“好。我就彈一支粵謳當做給你送行的歌兒吧。”她抱著樂器,定神想了一定,就唱道:

暫時嘅離別,犯不著短嘆長噓,
君若嗟嘆就唔配稱做須眉。

勸君莫因窮困就添愁緒,
因為好多古人都系出自寒微。
你睇樊噲當年曾與屠夫為伴侶;
和尚為君重有個位老朱。
自古話事唔怕難為,只怕人有志,
重任在身,切莫辜負你個堂堂七尺軀。
今日送君說不盡千萬語,
只願你時常寄我好音書。
唉!我記住遠地煙樹,就系君去處。
勸君就動身罷,唔使再躊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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