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話之間,妥娘領著史奪魁先生進來。他向尚潔和他的妻子問過好,便坐在她們對面一張凳上。史夫人不管她丈夫要說什麽,頭一句就問:“事情怎樣解決呢?”

史先生說:“我正是為這事情來給長孫夫人一個信。昨天在會堂里有一個很激烈的紛爭,因為有些人說可望的舉動是長孫夫人迫他做成的,應當剝奪她赴聖筵的權利。我和我奉真牧師在席間極力申辯,終歸無效。”他望著尚潔說:“聖筵赴與不赴也不要緊。因為我們的信仰決不能為儀式所束縛,我們的行為,只求對得起良心就算了。”

“因為我沒有把那可憐的人交給警察,便責罰我麽?”

史先生搖頭說:“不,不,現在的問題不在那事上頭。前天可望寄一封長信到會里,說到你怎樣對他不住,怎樣想棄絕他去嫁給別人。他對於你和某人、某人往來的地點、時間都說出來。且說,他不願意再見你的面,若不與你離婚,他永不回家。信他所說的人很多,我們怎樣申辯也挽不過來。我們雖然知道事實不是如此,可是不能找出什麽憑據來證明,我現在正要告訴你,若是要到法庭去的話,我可以幫你的忙。這里不像我們祖國,公庭上沒有女人說話的地位。況且他的買賣起先都是你拿資本出來,要離異時,照法律,最少總得把財產分一半給你……像這樣的男子,不要他也罷了。”

尚潔說:“那事實現在不必分辯,我早已對嫂子說明了。會里因為信條的緣故,說我的行為不合道理,便禁止我赴聖筵——這是他們所信的,我有什麽可說的呢!”她說到末一句,聲音便低下了。她的顏色很像為同會的人誤解她和誤解道理惋惜。

“唉,同一樣道理,為何信仰的人會不一樣?”

她聽了史先生這話,便興奮起來,說:“這何必問?你不常聽見人說‘水是一樣,牛喝了便成乳汁,蛇喝了便成毒液’麽?我管保我所得能化為乳汁,哪能干涉人家所得的變成毒液呢?若是到法庭去的話,倒也不必。我本沒有正式和他行過婚禮,自毋須乎在法庭上公布離婚。若說他不願意再見我的面,我盡可以搬出去。財產是生活的贅瘤,不要也罷,和他爭什麽?他賜給我的恩惠已是不少,留著給他……”

“可是你一把財產全部讓給他,你立刻就不能生活。還有佩荷呢?”

尚潔沈吟半晌便說:“不妨,我私下也曾積聚些少,只不能支持到一年罷了。但不論如何,我總得自己掙紮。至於佩荷……”她又沈思了一會,才續下去說,“好吧,看他的意思怎樣,若是他願意把那孩子留住,我也不和他爭。我自己一個人離開這里就是。”

他們夫婦二人深知道尚潔的性情,知道她很有主意,用不著別人指導。並且她在無論什麽事情上頭都用一種宗教的精神去安排。她的態度常顯出十分冷靜和沈毅,做出來的事,有時超乎常人意料之外。

史先生深信她能夠解決自己將來的生活,一聽了她的話,便不再說什麽,只略略把眉頭皺了一下而已。史夫人在這兩三個星期間,也很為她費了些籌劃。他們有一所別業在土華地方,早就想教尚潔到那里去養病,到現在她才開口說:“尚潔妹子,我知道你一定有更好的主意,不過你的身體還不甚復原,不能立刻出去做什麽事情,何不到我們的別莊里靜養一下,過幾個月再行打算?”史先生接著對他妻子說:“這也好。只怕路途遠一點,由海船去,最快也得兩天才可以到。但我們都是慣於出門的人,海濤的顛簸當然不能制伏我們,若是要去的話,你可以陪著去,省得寂寞了長孫夫人。”

尚潔也想找一個靜養的地方,不意他們夫婦那麽仗義,所以不待躊躇便應許了。她不願意為自己的緣故教別人麻煩,因此不讓史夫人跟著前去。她說:“寂寞的生活是我嘗慣的。史嫂子在家里也有許多當辦的事情,哪里能夠和我同行?還是我自己去好一點。我很感謝你們二位的高誼,要怎樣表示我的謝忱,我卻不懂得;就是懂,也不能表示得萬分之一。我只說一聲‘感激莫名’便了。史先生,煩你再去問他要怎樣處置佩荷,等這事弄清楚,我便要動身。”她說著,就從方才摘下的玫瑰中間選出一朵好看的遞給史先生,教他插在胸前的鈕門上。不久,史先生也就起立告辭,替她辦交涉去了。

土華在馬來半島的西岸,地方雖然不大,風景倒還幽致。那海里出的珠寶不少,所以住在那里的多半是搜寶之客。尚潔住的地方就在海邊一叢棕林里。在她的門外,不時看見采珠的船往來於金的塔尖和銀的浪頭之間。這采珠的工夫賜給她許多教訓。因為她這幾個月來常想著人生就同入海采珠一樣,整天冒險入海里去,要得著多少,得著什麽,采珠者一點把握也沒有。但是這個感想決不會妨害她的生命。她見那些人每天迷蒙蒙地搜求,不久就理會她在世間的歷程也和采珠的工作一樣。要得著多少,得著什麽,雖然不在她的權能之下,可是她每天總得入海一遭,因為她的本分就是如此。


她對於前途不但沒有一點灰心,且要更加奮勉。可望雖是剝奪她們母女的關系,不許佩荷跟著她,然而她仍不忍棄掉她的責任,每月要托人暗地里把吃的用的送到故家去給她女兒。

她現在已變主婦的地位為一個珠商的記室了。住在那里的人,都說她是人家的棄婦,就看輕她,所以她所交遊的都是珠船里的工人。那班沒有思想的男子在休息的時候,便因著她的姿色爭來找她開心。但她的威儀常是調伏這班人的邪念,教他們轉過心來承認她是他們的師保。

她一連三年,除干她的正事以外,就是教她那班朋友說幾句英吉利語,念些少經文,知道些少常識。在她的團體里,使令、供養,無不如意。若說過快活日子,能像她這樣也就不劣了。

雖然如此,她還是有缺陷的。社會地位,沒有她的份;家庭生活,也沒有她的份;我們想想,她心里到底有什麽感覺?前一項,於她是不甚重要的;后一項,可就繚亂她的衷腸了!史夫人雖常寄信給她,然而她不見信則已,一見了信,那種說不出來的傷感就加增千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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