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平《偶爾遠行》極限體驗與文化差異

談到南極,人們愛用一個詞:極限體驗。據我看,像我們這樣住在暖和的房子里,在離住房不遠的范圍內走動一番,站在海邊看一會兒雲、波浪和企鵝,天氣好的時候,有組織地上某一個冰蓋瞧瞧,是談不上極限體驗的,這個詞對於我們始終是一個浪漫的誇張。

不過,就在這喬治王島上,極限體驗仍然是可能的,也確實是存在的。

昨天晚飯時,來了兩個捷克客人,他們坐在我們的餐廳里,只喝茶,不吃飯。聽說除了這兩個男人,還有一對父女,也是捷克站的成員。所謂捷克站,只是姑妄稱之,與這個島上別國的站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在喬治王島上,共有八個國家建站,即智利站、俄羅斯站、韓國站、烏拉圭站、阿根廷站、巴西站、波蘭站以及我們的長城站。這些站都是以國家的名義建立、由國家撥款維持的。唯有捷克站不是國家所建,而是純粹的民間行為。在納爾遜冰蓋的邊緣,也許一開始有幾個捷克人在那里蓋了一間簡陋的屋子,供臨時藏身之用,後來每年會有個別愛冒險的捷克人步他們的後塵,也到冰蓋上來體驗生命的極限,那屋子就成了一個相對固定的營地。納爾遜是一個小島,在長城站南面,基本被冰蓋復蓋,無人居住,捷克人就在那里嘗試過一種與世隔絕的最簡單的生活。去納爾遜島要渡過一道海峽,所有的人都是依靠機動橡皮艇越過這海峽的,惟獨捷克人堅持要使用手劃的橡皮艇,這也是他們的極限體驗的一個部分。若干年前,兩個捷克人駕舟渡海,永遠地消失在風浪中了。最近風大,幾個捷克人就在長城站附近臨時宿營,等候天氣好轉。

使我們驚訝的是,我們未見到的那一對父女,那個女兒竟然只有七歲,我們站上有人遇到過這個女孩。聽說他們的宿營處就在我們站的油罐後面,今天晚飯後,我們結伴去尋訪他們。1-06

先到油罐後面,未發現有人宿營的跡象。我們沿著海岸繼續南行,登上一個小山頭,遠處隱約可見一個四方的物體,像是一座小房子。下山要越過一大片積雪,不知地形深淺,想到失足冰縫的危險,投足不免躊躇起來。不一會兒,我們幾人已經走散。四望無人,左邊是大海,白浪,雪島,右邊是起伏的山,頭頂盤旋著一群燕鷗,不時有一只燕鷗向我俯沖,發出尖利的叫聲。終於走到了那個四方物體前,邵、何已經先我到達,我們三人一起察看,發現那是一個用廢棄集裝箱做的避難所,里面有一些簡單的行李,附近還支著一頂帳篷,帳篷里放著睡袋。那麽,是這里了。可是,不見人影。

就在這個海中孤島上,這片充滿不測的荒涼冰原上,一個父親帶著他的七歲的女兒,他們要共同體驗生命的極限。我也是一個父親,我有一個更年幼的女兒,但是,哪怕我的女兒長到了七歲,長到了不止七歲,我都不會帶著我的女兒來冒這樣的險。因為什麽呢?因為我是一個中國人。在中國人的血管里,流的是父慈子孝的血,而不是冒險的血。即如在這極地,或者毋寧說正因為在這極地,我們站里格外強調集體行動,強調安全第一,個人化的冒險行為是大忌,難怪迄今為止在南極喪生的都不是中國人了。那麽,看來所謂極限體驗是求之者有,避之者無,基本上是一種文化現象。

我們繼續前行,攀上一座積雪的山峰。山峰的那一邊,納爾遜冰蓋浮在夕陽里,像一座巨大而剔透的冰山。西沈的夕陽依然耀眼,從冰蓋右後方照來,背光的效果使得海水黝黑,冰蓋閃射神秘的青光。回頭望,雪中聳立著一塊血紅的石巒。密集的燕鷗群在天空鳴叫飛舞。我們無言地佇立在崖邊,佇立在寂靜中,向納爾遜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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