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蘭·德波頓《旅行的藝術》旅行中的特定場所(2)下

波德萊爾羨慕的不僅是旅程的起點或終點,如車站、碼頭、機場等地方,他也羨慕那些交通工具,特別是海上行駛的輪船。他曾寫道:"凝視一艘船,你會發現它散發出深邃、神秘的魅力。"他到巴黎的聖尼古拉斯港觀看平底船,到魯昂和諾曼底的港口觀看更大的船只。他驚訝於和這些船只相關聯的科技成就,它們竟能使如此笨重復雜的船體協調合作,優美地穿行海上。一艘巨輪讓他想起"一個龐大、復雜卻又靈活機敏的動物,它充滿活力,承載著人類所有的嗟嘆和夢想"。

我在觀看一架較大型的飛機時也會有同樣的感想:飛機也是一個很"龐大"很"復雜"的動物,盡管機身龐大,盡管低層大氣一片混沌,它卻仍能找準自己的航向,穿越蒼穹。一架飛機停靠在一個登機口,相形之下,它周圍的行李車和檢修工是如此的渺小。看見如此場景,人們會拋開所有的科學解釋發出驚嘆:如此龐大的飛機如何能移動,哪怕只是移動幾米,遑論飛到日本!樓房,也算是人類所能建造的少數可與之相比的龐然大物之一,但地球的輕微震動便可能使它們四分五裂,它們透風滲水,強風下,還會遭受損壞,比不得飛機的靈活和泰然。

生活中很少有什麼時刻能像飛機起飛升空時那樣讓人釋然。飛機先是靜靜地停在機場跑道的一頭,從機艙的玻璃窗看出去,是一長串熟悉的景觀:公路、儲油罐、草地和有著古銅色窗戶的酒店;還有我們早已熟知的大地,在地上,即便是借助小汽車,我們的行進仍然緩慢;在地上,人和汽車正費力向山頂爬行;在地面上,每隔半英裏左右,總會有一排樹或建築擋住我們的視線……而現在,隨著飛機引擎的正常轟鳴(走廊的玻璃只有點輕微的顫動),我們突然平穩地升上了天空,眼前展現的是直視無礙的廣闊視野。在陸地上我們得花上整個下午才能走完的旅程,在飛機上,只要眼珠微微轉動便可一掃而過:我們可以穿過伯克郡,參觀梅登黑德,在布拉克內爾兜圏子,俯視M4高速公路。

飛機的起飛為我們的心靈帶來愉悅,因為飛機迅疾的上升是實現人生轉機的極佳象征。飛機展呈的力量能激勵我們聯想到人生中類似的、決定性的轉機;它讓我們想象自己終有一天能奮力攀升,擺脫現實中赫然迫近的人生困厄。

這種視野上新的優勢使陸地上的景觀整飭有序,一目了然:公路彎曲,繞過山頭;河流延伸,通向湖泊;電纜塔從發電廠一直架設到各個城鎮;那些在陸地上看上去布局混亂的街道,現在看來似乎是精心規劃的條格布局。我們的眼睛試圖把此刻所見與先前的認知連結在一起,像是用一種新的語言來解讀一本熟悉的書。那些燈火所在之處一定是紐伯裏,那條道路一定是A33,因為它是從M4高速公路分出來的。照此思路,我們的生活是如此狹隘,就像井底之蛙:我們生活在那個世界裏,但我們幾乎從未像老鷹和上帝那樣睹其全貌。

飛機引擎似乎毫不費力便將我們帶到高空。懸在高空,周圍是難以想象的寒冷,這些飛機引擎用一種我們看不到的方式持久地驅動飛機,在它們內側表層上,用紅色字母印出的是它們惟一的請求,要求我們不要在引擎上行走,要求我們只給它們添加D50TFI-S4號油,這些請求是給四千英裏外還在睡夢中的一幫穿著工作服的人的信息。

身處高空,可以看見很多的雲,但對此人們似乎談論不多。在某處海洋的上空,我們飛過一大片像是棉花糖似的白色雲島,對此,沒有人覺得這值得大驚小怪,盡管在弗蘭西斯卡的繪畫作品中,這雲島可以是天使,甚至是上帝的一個絕佳的座位。機艙內,沒有人起身煞有其事地宣布說,從窗戶看出去,我們正在雲海上飛行;而對列奧納多、普桑、克勞德和康斯特布爾等人而言,這景致恐怕會讓他們留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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