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才馬路旁一家廣貨鋪裏起了陣小騷動。雖然不大,卻也招惹得一些路人圍聚起來,伸長脖子,看一個穿翻領西裝的青年用拳頭響亮地捶著櫃臺,向著也不服氣的老板咆哮著。正在鬧得不可開交時,人叢中擠進來一位秀雅的少女,留著長長的雙辮,臂上掛著一只繡花書包。當她用驚愕的眼睛辨認出那聲音的主人之後,就脫口叫了聲:“萍!”

青年激昂的情緒為這熟悉的聲音扼住了。他即刻側過頭來,睜大了眼,楞楞地在人叢中搜尋。

“萍!”這時少女側身走進鋪裏。她帶著抱歉的神情望了老板一眼,然後扶著青年的肩頭,一面由書包裏掏出錢袋來問:“是為了錢嗎?我這裏有。”

突然,青年意識到鋪夥對自己當前緘默的嘲笑了。他一手把垂在額角的頭髮向上攏了攏,接著伸出硬硬的指頭向那胖夥計說:“——你混賬!看你下回敢!”就踉蹌地沖出店鋪。

少女羞慚地低聲向老板賠了不是,才垂著頭,在多少只好奇眼睛的逼視下,順著青年擠開的縫子跟了出來。又在眾人疑惑及羨慕的目送下,向街的一端走了去。

“嫻貞,真對不起你!”走出不遠,青年偏過身子,用疲憊的聲音說。這時他才恢復了固有的理性,仿佛已經明白適才不該那樣,他伸手溫柔地去提少女的書包。

“不是對不起我,萍,是你太作踐你自己啦。憑你這藝術學校的身分,你該和這樣人爭吵嗎?你不能愛——”少女斜腉著他,試著步想說了下去。

“我沒有你們信教人那麼多忍耐,打了左臉還給右臉!我受不住。”男人又勾起了憤怒的回憶,仿佛覺得有人在後面譏笑似的,他陡然回過身來,向著車塵的某方向兇兇地咬了咬唇。

“萍,你說對了,你沒有那份忍耐,但是你可以有呢。我明白你的性子,我相信只有神能救你——”

“喂,嫻貞,我不去你家了。”青年忽然停下了步,“你先向我攀起過來了。我真怕你那姑姑,那麼——”

“怎麼——”

這時巷口突然沖出一輛綠色汽車。青年即刻用手握住少女的胳膊,另一只護著她的肩頭,直到那蠢物怪嘯著馳了過去。他倆吃驚地望著汽車尾巴飛起的塵埃,像是擔心它會倒退了回來。少女仰起橢圓的臉,瞅著青年皺起的眉峰玲瓏地說:“看,你不送我回家成嗎?”

青年會意地笑了。即刻,得意的神色在少女臉上現了出來。

對於她的萍,她又有了把握。她和她家人一樣不同意萍那種馬虎勁兒:馬虎的服裝,馬虎的舉止,但她比家裏人對他多了一份希望。為什麼偏愛上了這麼一個馬虎人,她自己也不明白。牧師的兒子李天民不是把一張極清楚的帳算給她聽了嗎:他體面,他信主,他是個牧師的好兒子——差一年就是醫學博士。可是這帳目竟不能像萍的黑黑眸子那樣打動她的心。為著這事,她也算吃不少苦了。李天民常當著許多教友用最鄙夷的口氣說:“昨天我又碰見你那好朋友了。大熱天也不戴帽子,真本事!”嫻貞只勉強笑一下,低著頭走開了。為著這事,本來在教會裏和她姑姑還算是一派的李牧師,竟有大半年不登她家門。起初,她姑姑答應李牧師說總可以挽回的。一向什麼都肯聽話的嫻貞,在這事上竟和她姑姑執拗了一年多。她成天用最樂觀的神色勸她姑姑:“這是一只迷了路的羊,咱們得救他。”對自己,她時刻握起白嫩小拳頭,堅信著世界上沒有東西能抗拒愛——這什麼也能融化的力量。

“萍,你猜我這口袋裏的紙包是什麼?”嫻貞是用碎小的步子走在青年稍後些,帶點喘息地問。

“是——”青年好像忽然有了什麼預感,就鄙夷地說:“又是你那本聖詩!”

“不對啦!”嫻貞得意著青年猜錯了。

“嘔,”青年有些失悔,伸出手來想摸摸看。

“告訴你吧,這是我才找來的十字花樣。我再給你繡一對枕套,好不好?英國式的十字花,多美!”

“英國式的?你哪兒找來的?”青年亮起了好奇的眼睛問。

“懷教士送給我的。”

啊,又是懷教士。那位熱心傳道的女人曾怎樣折騰過這個青年啊!整整一個下午把他關在一間華麗的客廳裏,一下祈禱,說他是“罪人”,一下唱詩,把這馬虎慣了的人逼得快瘋了。用極勉強的禮貌告辭出去後,他狠狠地河責帶他去“玩玩”的嫻貞,他死也不肯再見那個用虛偽笑容騙人“歸主”的洋女人了。

“不用你繡了,我不要!”忘卻了適才一瞬的溫存,青年又賭起氣來了。

紅樓的角墻已招過了,竹竿巷那烏漆大門已經遙遙在望。青年的臉色顯得很局促,下面拖著的是遲疑的腳步。

兩條修長的影子挨近大門的臺階時,姻貞把他拉到墻角。

“瞧,你的頭髮成亂草了。快攏齊一點!”少女賢淑地為他扣好襯衫的鈕扣,又把一塊白白的手絹塞進他口袋裏。“使那麼大氣力說話干麼?快,擦擦你的嘴角,萍!”

這叫萍的青年又用指頭狼狽地在蓬亂的頭髮間穿梭著,然後用手絹在嘴角揉了揉。

“可以了吧?”那聲調是勉強的,像是違己地替旁人做了一件事。

“記住,”嫻貞低聲央求著,“姑姑勸你是為你好,你別過分擡杠!你不信,我可信。老人家的好心是傷不得的。”

“貞!”青年喚住已登上臺階的少女,皺著眉,央求著,“咱們到別處去吧,進去簡直是折磨我!”

少女向他溫柔地招招手,他終於跟著她走上了石階。

走進了客廳的青年萍,心中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這家人對他的熱心他未嘗不感激。他們曾兩次為他開祈禱會,連四歲的小藏兒都跪了下來。當蒼老的姑姑用顫抖的聲音低聲對她幻想中的神像煞有介事地求著“神感動若萍的心,使他信主”的時候,他偶爾也曾慚愧地想:即使為了她的虔誠,也真不該再固執下去了。但是這種感覺多半是出於對老人的一種憐惜。及至他走出這充滿了悠揚頌歌聲的周家,呼吸到廣大世界的空氣時,那陣憐惜的感覺又消失了,代替的反面是一個受騙者的憤恨。

他甚至後悔第一次叩這烏漆大門的那回事了。都賴嫻貞她求著:“咱們的事都成,可就莫偷偷摸摸。別人可以不告訴姑姑我可不能瞞。”終於,在那可詛咒的下午,他把個腦瓜伸到面盆裏,用條毛巾狠命地搓。又向同學借了一件綢大褂,那麼演劇似地走到竹竿巷。她擔保姑姑雖信教,卻不至像他所猜測的那樣“教迷”。但進了大門,看見白影壁上那用粗壯顏字寫的“以色列人十條誡命”,就已感到另一世界的凜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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