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可把老軍人楞住了。他公事實在太多,今天他才知道兒子已經有了人。兒子跑來就哇呀哇呀地哭,說重傷名單上有一個是他掛念了一日夜的人。他做過許多噩夢。許多都是假的,這回可都應了。“右眼紮傷,”啊,他朝著那名單哭了好半天。那雙美麗的眼睛,永遠流動著柔和明朗的眼睛,溫柔幸福的泉源。平素一個連“爸”全不肯叫的孩子,這時委屈地竟下了跪。嗚咽得才慘呢,他哭軟了一顆殺人不眨眼的心。倉促間,做爸的披上軍裝,就來相看這姓名不詳的兒媳婦了。

“她……”

“Miss nurse,I beg your pardon,她叫於若菁。”

看護婦做了一個神秘的知會,就領頭邁著輕盈碎小的步子,把他們領到一間病房前。

房門口正立著一個探病的人。身上那件棕色學生裝的口袋已撕得狼狽不堪,手上的白繃帶說明他也剛剛經過治療。辨明了來人,他瞪大眼睛,用戒備的姿勢厲聲問:“找誰,你們?”

“找我兒媳婦!”這三個字震得墻壁起了回響。“我要瞧瞧她。我得……”

那輕傷的青年撇下嘴岔,做出極其鄙夷的樣子。蓬亂的頭髮散在額際。他明明認出對方的身分了。受傷的那只手握起拳頭:“走開吧,這兒沒有兒媳婦。這兒只有為自由挨過毒打的人。你走開,你這個兇手。我傷不重。我還能拚!”

軍人的指揮刀由脅下抽出來了。那不是一件生疏的朋友。哦,小夥子果然潑悍。怪不得派出彈壓的人都畏畏縮縮。看那神氣,想給他一刀。一種空間或時間的觀念,也許是那古怪藥味,按住了他的手。他昂然走進門口。他憑的是老軍人的架勢。但是這架勢卻擋不住一個憤怒的拳頭。

“好呵,你,你混賬!揍死你這小子。你瞧咱,咱五顆金星,你是對手?來人,來人給我帶他走。”

人來了:看護婦,外科醫生,助手,還有,還有一大簇各校來探病的青年。

“揍這老家夥,揍死他!”

一片嘈雜的咒罵聲如潮水般哄起。那個西服青年摩拳擦掌地保護著老軍人,眼看懷恨的群眾擁上來了,年長的醫生忙由人叢中擠出,用著急的姿勢彈壓了這陣騷擾。

“這裏還有病人,諸位,請守秩序。老先生,你要找誰?誰是你的兒媳婦?”

病房的門開了。潔白的床單一端露出一張厚厚纏了繃帶的臉,胸脯上放著一張慰問者的簽名單。病者早為騷擾吵醒了。雖然露在外面的臉只剩一半,那難以容忍的不屑神情是可以辨認得出的。她索性把露在外面的一只眼睛閉上了。她太疲倦了。她有許多話要說,但現在她需要休息。

這時,西服青年多情地湊近床畔,用帽沿擦著頰上的淚。他想去摸她的手。像預感著什麼羞辱,那手縮進被裏去了。青年滿心不知是懺悔還是憐惜,側過身來,似是為雙方介紹,低聲說:“菁,爸爸也來了。”

病人沒睬他。隔一會,她的眼皮徐徐睜開了,眨了一下,又匆匆閉上了。眉間似蘊蓄著一種苦痛:厭倦?憤怒?沒人知道。但是一翻身,她面向裏去了。

軍人和他的兒子若有所失地互相覷視著。眾人也屏著聲息,靜看這微妙的情景。

“菁,是麒來看你了。你怎樣,還痛嗎?你現在明白苦處了吧!你以後可多聽點話,菁……”

那柔和的聲音顯然一點也不中用。床上的人仍沒有動靜,除了床單稍稍有點起伏。她把臉深深地埋在枕側了。

“菁,咱們還是咱們,沒人能分開,對嗎?”

突然,她翻過身來了。她疲憊的眼睛還放射著憤怒的火。她的嗓子劈了,嘎了,沒力氣了。她啞啞地但嘴部動作明明是非常堅決地說:

“走開,你捏碎了我,得叫我養息。我好了還要去干。我認不得你了。我討厭你。你走你的路吧,不要在這裏。這不是你耽的地方!”

一九三五年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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