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睜開眼睛,望著陰暗的空間,我想到今天聽見人談起的這個朋友的痔瘡和虱子的事。兩年前他穿著翻領襯衫的姿態在黑暗中出現了。這兩年間一個人的大量犧牲和工作成績折磨著我。我拿我自己的生活跟他的相比。我終於不能忍受這寂寞,我要出去走走。我翻身站起來,無意間一腳踏滅了蚊香,發出了聲音,把睡在對面帆布床上的他驚醒了。

“你做什麽?還沒有睡?”他含糊地問道。

“我悶得很,”我煩躁地回答。

“你太空閑了,”他夢囈似地說了這一句,以後就沒有聲音了。我再說話也聽不見他的回答。

的確比起他來我太空閑了,也許太舒服了罷。但是難道他就比我有著更多的責任?這是苦惱著我的問題。

我在這間房里和他同住了一個多星期,看慣了他怎樣排遣日子。我離開他的時候,他依戀地對我說,希望我將來還能夠再去。他又說:“倘使學校還能夠存在的話,你下次給我們帶點書來罷。”

在汽車中我和那個陪伴我的朋友談起“耶穌”,那個朋友擔心著他的健康,說起他每次大便後總要躺一兩個鐘點才能夠做事的話。我把那個朋友的每一個字都記在心上,我說我要和另一些朋友想一個妥當的辦法。

我的辦法並沒有用。但是我卻不曾忘記朋友的囑咐,為那個學校的圖書館捐了兩箱書去。學校雖然還處在風雨飄搖的境地,可是它已經克服了種種的困難而繼續存在了。第二年我又去訪問那個學校。這一次是和一個廣東朋友同去的。去年在粵漢路銀盞坳小站的廢墟中,我們在殘毀的月臺上候車的時候,我還和這個朋友談起那一次的旅行。我們重復說著一九三三年我們兩人在鼓浪嶼廈門酒店中(還是那同樣的房間)談過的話。我們談論著我們的朋友“耶穌”。這是八月的夜晚,工人們忙碌地在被炸毀的車站房屋的旁邊建造一間簡單的茅屋,他們有的還爬在屋梁上用葵葉鋪蓋屋頂。我曾經指著這茅舍對朋友說:“這就是我們‘耶穌’的工作,他會把碎片用金線系在一起,他會在廢墟上重建起九重寶塔來。”

他的確能夠在廢墟上重建寶塔的。我們第三次在學校里看見“耶穌”,他顯得更瘦、更弱了。他過著更勤苦的生活。

他穿著更破爛的衣服。他花去不少的時間和學生們談話。他熱心地對幾班學生講授數學的功課。這一次我們談了不少的話,商量了不少的事情。但是每一次我提到他的病,說起他應該休養的話,他總是打岔地說:“我們不會活到多久的,我們應該趁這時候多做一點事情,免得太遲了。”

我看見他用過度的工作摧殘自己的身體,我看見他用自己的生命換來一點點工作成績。我不能夠責備他。我倒應該責備自己。我們的確太需要工作了。我自己不能代替他工作,別的空話便都沒有用。這個學校里充滿著殉道者的典型,但是他比別人表現得最完全。在他們的面前我顯得太渺小了。在他們中間我做了幾天的美麗的南國的夢。

一個多月以後我遊歷了廣東鄉村回來,路過鼓浪嶼,我們的船停在海中,在開船前的六七小時,兩個朋友從古城趕到了。他們到船上來看我。我們三個人坐劃子到那個美麗的島嶼去。這一次我們攀登了日光巖。在最高的峰頂上眺望美麗的海。我們剝著花生,剝著荔枝,慢慢地吃著,慢慢地把荔枝皮和花生殼拋到下面海灘上去。我們聽著風聲,聽著海水擊岸的輕微的聲音。我們暢談著南國的夢。我們整整談了兩個鐘頭,我們愉快地笑著。我的眼前盡是明亮的陽光和明亮的綠樹。在這個花與樹、海水與陽光的土地上我們做了兩小時的南國的夢。但是吃過中飯我應該回輪船去了。

這兩個朋友把我送到船上。我們分別的時候,我把剩余的旅費拿出來托他們轉交給“耶穌”,要他用來治玻這只是一個關心他的友人的一點敬愛的表示。

船到下午五點多鐘才離開廈門。它掉轉身的時候,我還留戀地投了一瞥最後的眼光在那形狀奇特的巖石上,還有巖石中間的小橋,先前我們明明走過的,現在它顯得這麽高,這麽校但是船再一轉動,鼓浪嶼便即刻消失了。我的眼前只有花和樹、海水和陽光。

在上海我得到“耶穌”的信,知道他不曾醫病,卻用那筆款子幫助了一個貧苦的學生讀書。第二年在北平朋友告訴我“耶穌”帶了二十多個學生到上海,預備作徒步旅行。又過一年在東京我知道“耶穌”又帶著十幾個學生第二次到北方徒步旅行。這個患痔瘡的人簡直在戕害他自己了。

我從東京回來,不久他也從北方旅行歸來了,這一次他坦白地說出他的身體有點支持不住的話。這是第一次。話進了我的耳里,倒使我的心發痛了。我以為我們有理由說服他留在上海醫玻但是他依舊堅決地跟著這一班學生走了。臨行時他還留戀地說他願意和我們在一起工作的話。

一九三七年夏天他離開了古城,到廣州去。他也許是抱著醫病的目的去那里的。這對於我們是一個好消息。但是“八·一三”民族解放的戰爭爆發,點燃了他的沸騰的血。他懷著不能抑制的熱情回到那個古城去了。我知道在那里有著更忙碌的工作等待他。我相信他會把他的工作範圍擴大。在那里還有不少富於獻身精神的青年朋友給他幫忙。

這一次我不能再拿疾病作理由來勸阻他了。這是他的責任,因為他比別人有著更多的機會和能力。我們民族的生存和自由受到侵害的時候,保衛它們便是我們的第一件工作。他就是這樣地主張的。現在輪到他來實現他的這個主張了。以他那樣的毅力和能力,一定可以做出比過去更大的成績來。

我去年十月從廣州出來以後,走了不少的地方,始終沒有直接得到“耶穌”的信息。不過我從別處知道他忙碌地在古城里工作。他準備著有一天用有組織的民眾的力量來殲滅侵略者的鐵騎。

現在鼓浪嶼騷動起來了。鐵騎踏進了花與樹、海水與陽光的土地,那個培養著我的南國的夢的地方在敵人的蹂躪下發出了呻吟。

然而使我激動的是行動的時刻到了。鼓浪嶼的騷動一定會引起更大的事變。鐵騎深入閩南的事情是可以想到的。敵人也許不會了解,但是我更明白,倘使敵人果然深入肥沃的閩南的土地的話,那麽在那里得到的一定不會是勝利,而是死亡。那時我的南國的夢中最“奇麗”的一景便會出現了。

我懷念著南國的夢中的友人,我為他們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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