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H.勞倫斯:色情與淫穢 (2)

這就使我們又回到色情和淫穢這個主題上來了。任何一個人對任何一個詞的反應,要麽是大眾的反應,要麽是個別人的反應。這取決於一個人的自問:我的反應是個別人的嗎?還是僅僅根據大眾的自我作出反響?

談到所謂的淫穢詞,我敢說,一百萬人中也沒有一個能逃避大眾的反應。頭一個反應幾乎可以肯定是大眾反應,大眾的義憤,大眾的譴責,大眾卻不會因此而進步了。但真正的個人會接著想下去並說:我真的吃驚了嗎?我真的感到氣憤了嗎?任何一個個人的回答都肯定會是:不!我不吃驚,不氣憤,不憤慨。我認識這個詞,實事求是地對待它。我不會被人騙去用鼴鼠打洞挖出來的土去造山,不管什麽法律不法律。

如果幾個所謂的淫穢之詞能使男人和女人吃驚不已,從大眾的習慣中被揀出來,進入個別人的狀態,那太好了。用詞上的假作正經是如此普遍的一種習慣,現在是幡然悔悟,擺脫它的時候了。

我們至此只討論了淫穢,色情問題則更有深度。當一個人被嚇入個別人狀態時,他可能依然無法在內心里判斷拉伯雷究竟是否是色情分子。他還可能會因為阿雷蒂諾,甚至卜伽丘而困惑不已,受著兩種截然不同的情感所折磨。

記得有一篇論述色情的文章得出了這樣的結論:藝術中的色情,就是那種會引起性欲或性衝動的東西。那文章的重點是想強調這樣一個事實:即看作者或畫家是否有意撩起性意識。這是一個歷來讓人傷腦筋的動機問題,今天已變得非常無聊,因為我們知道,下意識動機是多麽強大和有影響。為什麽一個人要對他的有意識動機負罪,而對他的無意識動機卻可以一點責任不負呢?我想不通。因為每個人,與其說是由有意識動機組成,倒不如說更多是由無意識動機組成。我就是我,不是我思維中的我。

然而,我想我們都承認,色情是某種低下的、令人不快的東西。總之,我們不喜歡它。我們為什麽不喜歡它呢?是因為它驚起了人的性意識嗎?

我想不是的。盡管我們可能會竭力裝出別的樣子,但事實上,我們中的大多數人都願意有節制地喚起自己的性意識。因為它溫暖我們,激勵我們,就像陰郁日子里的陽光一樣。在清教主義盛行了一兩個世紀以後,這對大多數人來說依然是真實的。只是因為譴責各種形式的性的大眾風俗太強,使我們不敢大大方方地承認這一點罷了。當然,也有不少人確實對哪怕是最簡單、最自然的性騷動都加以抵制。這些人是性變態者,他們已墮落到仇恨自己同胞——人類的地步,他們遭受過挫折,灰心失望,欲望得不到滿足。遺憾的是,在我們這個文明社會中,這種人實在太多了。但他們差不多總是偷偷地享受某種複雜的、不自然的性衝動。

即便是很先進的藝術批評家也試圖讓我們相信,任何具有“性吸引力”的圖畫或書籍說到底都是一幅壞畫、一本壞書,這實在是一種偽善的虛假。可以說,這世上有一半偉大的詩歌、繪畫、音樂、小說之所以偉大,就是因為它們具有性吸引的美。提香、雷諾阿、《所羅門之歌》、《簡·愛》、莫扎特、“安妮·羅里”,他們的可愛之處是與性的吸引、性的刺激編織在一起的——隨便你稱它們是什麽都行。甚至那個十分仇恨性的米開朗基羅也不由自主地給康納科佩安上了生殖器。性是人類生活中很有力度、很有益處,又十分必要的刺激。當我們感覺到它像陽光一樣溫暖,自然地流經我們全身時,我們每個人都會產生感激之情的。

所以說,我們可以排除藝術中的性吸引就是色情這樣一個觀點。對灰色的清教徒來說,它或許成立,但灰色的清教徒是病態的人,從靈魂到肉體都有病。我們何必為他們的幻覺去花費心思呢?當然,性吸引有各種不同的形式,有無數的種類,每一種又有無數不同的程度。也許有人會說,程度淺的性吸引不是色情,而程度深的就是,但這仍然是謬論。在我看來,卜伽丘表現得最露骨的地方也不及《帕美勒》、《克拉麗莎》甚至《簡•愛》色情,不及那些沒經過新聞檢查的現代書或電影更色情。與此同時,我覺得瓦格納的《特里斯坦與依索爾德》就很接近色情,甚至一些十分流行的基督教讚美詩也一樣。

那麽,到底什麽是色情呢?它不只是性吸引的問題,也不是作家或畫家有意想激起性衝動的問題。拉伯雷有時是故意表現性,卜伽丘也以不同的方法這樣做過。而且,我可以肯定,可憐的夏洛蒂·勃朗特,或寫《情人》的那個女作家,一定不是故意想在讀者中激起性意識。然而我感到《簡•愛》已朝著色情邁進,卜伽丘則似乎總使人感到清新、健康。
已故的英國國務大臣以自己是虔誠的清教徒而自豪,這是個徹頭徹尾的灰調人物。他曾憤懣地對那些他認為不正派的書大發議論,“……這兩個年輕人,本來是十分純潔的,但在讀了這本書以後,就發生性關系了!!!”我們的回答是:這是他們自己的決定!可英國這位道德的灰色衛道土卻似乎認為,如果那兩個年輕人互相殘殺,或互相折磨得心力衰竭,問題倒可能不會那麽嚴重。真是灰色的疾病!

那麽,說千道萬,到底什麽是色情呢?它不是藝術中的性吸引或性刺激,甚至也不是作家或藝術家故意撩起或激起性意識的企圖。性意識本身並沒有什麽錯,只要它們是直率的,不是偷偷摸摸的、狡猾的。正確形式的性刺激對人類生活具有不可估量的價值。沒有它,這個世界就會變得暗淡無光。我願向每個人推薦快樂的文藝復興時期的小說,它們能幫助人們擺脫一些灰色的自高白大。這種灰色的妄自尊大正是我們現代文明患的疾病。(姚暨榮 譯 /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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