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革命詩人·石川啄木(3)

幾年後,他認識到這時的所謂宏願,只不過是一個十七歲青年的充滿浪漫主義的激情。這兩首短歌含有對自己當年的所謂理想的空洞性和個人性格的批判。他回憶起當年老師的話,自然不免帶著些悔恨的成分。

 

“明星派”新秀

 

離開母校的石川啄木,於明治三十五年(1902)十一月一日,辭別了父母,告別了故鄉和親友,帶著大井蒼梧老師贈給他的《北村透谷全集》,滿懷希望地來到了首都東京。起初,在同鄉那里借宿,後來,他租了個房間住了下來。在東京,他見到了那些渴望已久的同鄉友人。他們每日聚首暢談,或參觀遊覽。啄木還拜訪了浪漫主義詩人與謝野鐵幹和與謝野晶子(1878—1942)夫婦,他們邀請他參加十一月九日在城北俱樂部召開的新詩社秋季聚會。會上,啄木認識了不少著名詩人和作家,如巖野泡鳴(1873—1920)、相馬禦風(1883—1950)、高村光太郎(1883—1956)、和平出修(1878—1914)等。這次聚會,給這個剛出中學校門的青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受到了振奮和激勵,認為這才真正像個文學家的“神聖的集會”。第二天,他又專程訪問了與謝野夫婦。他們見面後,從這次秋季聚會談起,涉及日本詩歌的過去、現在和未來,詩人的為人,以及詩歌的寫作等,話題一再轉換,談得興致勃勃。他們一見如故的談話和熱情,也給啄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在文學筆記《秋韷笛語》(十一月十日記事)里,詳細地記載了這次會見的經過和感受。和文藝界人士的接觸,是他決心從事文學事業來到東京後的最大收獲。

但是,在現實生活面前,卻使他困窘得一籌莫展。他所向往的東京,可以說並沒有伸出溫暖的雙手,來迎接這個滿腔熱情的遊子。他赤手空拳,一貧如洗。他沒能靠自己的天才,為實現自己的夢,開拓出一條可走的路。在那個社會里,一個既無專長,又無資歷(文憑)的初出茅廬的青年,自然是要碰壁的。一些鄉親故友為他奔走設法,或者聯系中學,打算重新從五年級讀起,換取一張中學畢業文憑;或者聯系英語學校,打算學有專長,以便糊口,等等。但是,這些路子都沒走通。擺在眼前的且不說學費,就是一日三餐的費用,也無著落。不用說,家里當然無錢寄給他,這是不能指望的。這時,幸好調到北海道的小樽去工作的姐夫山本千三郎,資助了他一些錢。為了謀求一條生活出路,他用這些錢買了一些英文書籍,如蘭姆(1775—1824)的《莎士比亞戲劇故事》、拜倫(1788—1824)的《查爾德·哈洛爾德遊記》,和丁尼生(1809—1892)、渥茲華斯( 1770—1850)、朗費羅( 1807—1882)等人的詩集。他每天在大橋圖書館,一方面孜孜不倦地、貪婪地閱讀各種文學書籍,一方面著手翻譯易蔔生(1828—1909)的劇本,打算靠翻譯作品弄點收入維持生活。但是,這一努力也落空了。囊空如洗,一直不暇飽暖的啄木,由於艱苦生活的折磨,終於得了病,在發高燒中,暈倒在大橋圖書館。據他後來在寫給友人的信中說:“病在腦神經和心臟,原來還有胃病,就這些病名就夠駭人的了。”這樣一來,他不得不中斷翻譯,而且,連正在構思的小說也都放棄了。只靠典當衣物維持一時的生活,哪里還經得起貧病交加。他交不上房費,便被房東凈身出戶地趕了出來。這是明治三十六年(1903)一月下旬的事。不過,倔強的年輕詩人,並沒有向家人和親友求援。他走投無路,在東京市內流浪了兩三天,終於得到了一個陌生人的同情,住進了他的房間。這個人叫真壁六郎,和石川啄木年紀相仿,也是一個一文不名的窮苦青年。他們同病相憐,在一起住了二十多天。有時兩個人一天只能吃到一頓飯,勉強活命。真是到了衣食無著,饑寒交迫,坐以待斃的危急關頭了。這時,他的父親得到了消息。然而,手中拮據,又不能坐視不理,無奈伐了寺里的杉樹,換了路費,才把兒子接回澀民村來。啄木到了家便病倒了。貧困的父母又為他籌措藥費進行治療。啄木每天和藥餌為伍,一直在家里療養了將及半年。

這半年的禪房養病生活,是石川啄木總結他第一次踏進社會的失敗經驗的最好時機,也是他一生思想發展的一個重要階段。

一向被人們以“神童”稱道而另眼看待的石川啄木,現在居然棄學進京,弄得潦倒不堪,幾至喪命而歸,人們的白眼和冷嘲熱諷,驟然間像瓢潑的大雨,劈頭蓋臉地傾瀉下來,使這個一向少年氣盛、倔強自負的年輕詩人,在孤寂和痛苦中,不能不進行深沈的思索。他要用“銳利的哲學思索的斧頭”去“解釋往事”。他從認識“我”著手,進一步研究“人”。當時,對他的思想影響較大的外國人是德國的唯心主義哲學家、意志論者尼采(1844—1900),德國作曲家、文學家瓦格納(1813—1883),日本人是高山樗牛和唯心主義哲學家、評論家綱島梁川(1873—1907)等。這時,他認識到自己從前的“愛”,止於“只愛愛自己的人”,未免偏狹,認為“愛是包容,是一體,是融合”,從而追求瓦格納所謂的“意志擴張”的愛,和宗教的所謂“自他融合”的愛。現在,他從混沌復雜的人生旋渦中,似乎看到了某種光明和希望。他認為,“真正愛自己的人,也就應該同樣地愛他人”,“別人若是與自己為敵時,最大的‘自負’是對其攻擊和迫害以冷默相待,要有保持自己人品的寬容和度量,這樣,最後的勝利終會來到沈默者的手中”。他說,“這是我的信仰的告白。”從宗教的角度看,這些思想主張,不過是那種忍耐、寬容和博愛的變種;而從社會學的角度看,這些思想主張,正是階級調和論和不抵抗主義的“勿以暴力抗惡”的演繹。可以看出,這次非同小可的挫折,使他從和生存與本能相結合的“浪漫的超人主義”(高山樗牛)里解脫出來。他要從生的“妄自尊大的貪婪”中轉向“靈性的踴躍的追求”,正像著名的浪漫主義詩人北村透谷(1868—1894)的名句:“百合莖雖折,猶自盛開花”。他把自己的信仰和希望放在這個基礎上。這些情況表明,石川啄木的思想,從對“我”的認識發展到追求人與人的關系上了。他的絕對的“愛”,他的“自他融合”的境界,無不帶著尼采和叔本華(1788—1860)的神秘悲觀的宗教色彩。但是,他和這些影響他的人所不同的,是他對人生並不絕望,他並沒有失去追求的勇氣和信心。作為一種磨練,可以說,石川啄木這次經歷,正是他的人生大學的第一課,是使他經受考驗的起點。安詳而寂靜的養病生活,使他沈潛於人生的思索,同時,也給他提供了創作的條件。這一年六月左右,他曾在《巖手日報》上,發表了他的《論瓦格納的思想》一文,連載達十次之多。同時,他還寫了一些詩歌。同年七月和十一月,他先後幾次在《明星》雜志上發表他的短歌作品,並被列為“新詩社”的同人。十二月,又在該雜志發表了他的作品《愁調》(五首),開始使用“啄木”這一筆名。他這時的作品,依然是仿照與謝野晶子等人的作品,帶著“明星派”的調子,流露著淡淡的哀愁和感傷,缺乏獨創性。十九歲的石川啄木,經過了一年來的治療和休養,已經完全康復了。這一年(1904)的年初,他與病中給他以極大精神安慰的堀合節子訂婚了。在他的戀愛日記《甲辰詩程》里,有如下的記載:

 

八日(一月):晨早起,給節子寫信,坐車徑訪阿兄寓所。……與節子晤談,到夜八時過。啊,我的勇敢的妻,美麗的妻,無論發生何等事情,我們只能是終生之友,而無他途。的確,假如沒有愛,我將怎樣生活下去呢?啊,這一問,不久就要成為我終生的方針、理想和希望。……

十日:……來者有節子,我們談未來、談希望、交換著溫柔的吻,話頭不斷地繼續著。在詩、音樂、宗教方面,沒有隔閡,舒暢地交談。一旦話頭斷了,就在各自的眼神里閃爍起無聲的話語。……

盼望著的終於得到,相愛的終於晤面……。

十九日:早晨節子信來,喜訊!!!二十二日:田村姐丈來,住在這里,禁不住想起可愛的妻。……

二日(二月):母親及時外出,為辦那件喜事……

三日:此日,為與節子事,母親去與她的父母訂親。……

四日:一點半,老母歸。萬事如意。……

 

節子的父母曾經反對這樁親事,但是,她矢志不渝,終於取得勝利。到九月,她們母女曾到寺里訪問,住了一周多,大半是在商量安排結婚的事。這時的啄木,高興異常,覺得自己“好像生活在愛的銅墻鐵壁之中似的”。

這一年,是石川啄木創作上豐收的一年。他先後在《時代思潮》、《明星》、《帝國主義》、《太陽》等報刊雜志上,發表了許多短歌和詩,在日本國內博得了些聲譽,以一個浪漫主義詩人新秀的姿態在詩壇上嶄露頭角。也就在這一年,爆發了日俄戰爭。日本帝國主義和沙俄帝國主義在我國東北地區角逐,對我國進行侵略。日本帝國主義封閉旅順港以後陸續取得的勝利,使日本國內狂歡沸騰。石川啄木雖然也隨之歡欣鼓舞,卻對那些不能體現“國民的理想”的政治人物,如當時的總理大臣桂太郎、大隈重信,樞密顧問官松方正義,參謀總長及兵站總監山縣有朋等人加以貶斥,認為他們沒有像德國的俾斯麥那樣,造成“國民的自覺、民族理想、自由的精神、堅忍進取的覺悟”。他要求他們能夠預先著眼於國民的思潮而創造出“自由與光榮的和平”的局面。這些出自資產階級民主與和平觀點的要求,對那些瘋狂的軍國主義者來說,無疑是“對牛彈琴”。他們根本不會去考慮創造“國民的文化”。

石川啄木的身體已經復元,他就不能不去積極地尋找生活的出路。他曾給詩人野口米次郎(1875—1947)寫信,表示願意到美國去,希望得到他的支持。這當然落空了。這年九月,他曾出遊到北海道,沒有找到什麽出路,就在十月下旬,再次去東京,為出版他的詩集而奔走。在東京,他遍訪了在京的朋友和詩人,如:與謝野鐵幹、姉崎嘲風(1873—1949)、綱島梁川等,也聯系過一些報社、雜志社,但是,不僅詩集的出版漫無頭緒,而且,仍然找不到職業。這使他打算靠詩歌謀生的夢想破滅了。接近年底,他出於對父母的安慰和孝心,往家里匯了二十元錢。這是他得到的一點點稿費,他手中也只剩下幾個零用錢了。他哪里知道,就在這時,他的家里發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情。12月26日他父親的住持職務被罷免了。處分的理由是拖欠宗教費。這不過是個借口,實際上是村內和曹洞宗內部派系鬥爭的結果。他的父親不過是這一鬥爭的犧牲品罷了。不過,這一結果給啄木一家帶來了很大的威脅,對啄木本人今後的生活道路也產生了嚴重的影響。

啄木這時尚在東京,他還不知道家中發生的事情。新年一過,1月5日(1905)他出席了新詩社召開的新年慶祝會。會上,啄本又結識了不少有名的作家和詩人,作為浪漫主義詩人隊伍中的新秀,石川啄木受到了他們的歡迎。五月,他的處女詩集《憧憬》出版了。這是他這次來東京的最大收獲。著名詩人上田敏為詩集寫了序詩,與謝野鐵幹寫了跋,書前附有向同鄉的東京市長尾崎行雄的獻辭。

詩集《憧憬》(1905)收集了石川啄木自1903年11月到1905年3月的大部分詩作,共七十七篇。其中,有五十二篇寫於澀民村,占詩集的三分之二。

這是一個未滿二十歲的青年詩人的抒情詩結集。這些詩篇,以即景抒情者居多,詩人以詩的語言,慷慨激昂的情調,抒發了他內心中的敏銳的感受,引起了評論界的重視。在毀譽參半中,詩人的詩才,得到了比較普遍的承認。有人認為,他較之後來成名的北原白秋(1885—1940),薄田泣堇(1877—1945)、蒲原有明等人遠為突出,即使存在著弱點和不足,但在明星派詩人里,也還是一流的。詩集的浪漫主義特色是鮮明的。首先,無論是即景或即事的抒情,都是對理想的人生的追求,充滿了對人世生活的嘆息和感傷,而且,和他的遭遇相聯系,時常出現對命運的懷疑,流露出一種孤獨感,不過,卻不是頹喪。其次,由於年輕,缺乏足夠的生活經驗,因而,他的抒情總是顯得空泛、概念化。而且,由於追求“永生”和“永劫”,因而反映出一定的宗教神秘氣氛。這和西方的象征派詩歌有一些相似之處,說明他也接受了傳入日本的西方象征派的影響。他的詩,雖然在抒情中也透露出某些民主成分,如針對侵略戰爭的非戰思想,對絕對主義統治下的社會現實的不滿情緒等等,但卻沒有將他的這些思想苦悶充分表現出來。他曾說,“最高的意志伴有最高的感情,這就是我的詩論”。不過,我們從他的抒情詩中看到的理性成分卻很少,他的這些詩作沒有對人生表現出更高的理想或者是深邃的探索。然而,這和當時那些專寫自我,抒發內心感受和情緒的浪漫主義抒情詩人又不同。他沒有那種誇張了的“我”的詠嘆,也沒有那種唯美的、享樂的傾向,他是在為純潔的、正直的人生而憂思。再次,應該看到詩歌形式和格調的頻頻變換。這種不穩定性,反映他從古典的傳統形式的和歌而轉向新體詩,在積極地尋求適應自己表情達意需要的詩歌形式,從而在突破傳統的“五七調”或“七五調”中所進行的大膽嘗試和革新。這在當時的詩歌界也是詩人們所不能回避的一項迫切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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