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軒:小說窗(11)—— 無邊的空間 (下)

場面是隸屬於空間的基本元素,自然也就成了小說的基本元素。當你打開任何一部小說,稍微注意一下,你就將會發現,小說是由一個又一個的單元組成的,而這一個又一個的單元,實際上就是一個又一個的場面。《靜靜的頓河》一開頭就向我們呈現場面:“麥列霍夫家的院子,就坐落在村莊的盡頭。牲口院子的小門正對著北方的頓河。在許多生滿青苔的淺綠色石灰巖塊中間,有一道陡斜的、八沙繩長的土坡,這就是堤岸;堤岸上面散布著一堆一堆的珍珠母一般的貝殼;灰色的、曲折的、被波浪用力拍打著的鵝卵石子邊緣;再向前去,就是頓河的急流被風吹起藍色的波紋,慢慢翻滾著。東面,在當場院籬笆用的紅柳樹的外面,是‘將軍大道’。一叢一叢的白色艾蒿,被馬蹄踐踏過的、生命力很強的褐色雜草,十字路口上有一座教堂;教堂的後面,是被流動的蜃氣籠罩著的草原。面南,是白灰色的起伏的山脈。西面,是一條穿過黃楊,直通到河邊草地去的街道。”場面就是舞台,隨即人物出場了。《戰爭與和平》是以對話開始的,但對話是在歐洲小說中的經典場面——豪華大廳中所舉行的晚會中進行的。《靜靜的頓河》的哥薩克人的村莊、草原、頓河、行軍的大道等,《戰爭與和平》中的莊園、森林、奧斯特裏茨與滑鐵盧等,這些場面一個接一個地排列著,它們組成了這兩部宏大著作的長度。那些人物,被放置在這些精心選擇的場面之中,從而產生了對話,產生了戀情,產生了惡斗,產生了種種美麗的或醜陋的故事。

小說與場面之關系和戲劇與場面之關系,一樣重要。小說家在進行小說構思時,盤旋於心頭的或者是一個自以為新穎而深刻的主題,或者是一個乃至幾個富有個性的人物,也可能是一些絕妙的情節。但無論是主題、人物或是情節,都必須依賴於場面——對於這一點,小說家心中比誰都清楚。由於如此,他可能會根據主題、人物、情節的需要,花很大的精力去選擇或創造場面。此時,他就像一個風水先生確定風水寶地一樣認真。他終於把這些場面一個一個地想好。此時,他對即將進行的寫作,就會感到很有把握。那些場面一個一個地展現在他的腦海裏,於是他看到了他的人物在這些場面中開始對話,開始溝通,開始動作。

場面的確立乃至在心中的具體化,使一切變得實在而穩定。它們免去了小說家對後面的寫作的空虛以及由空虛帶來的恐慌。我們無法去斷定托爾斯泰在寫《戰爭與和平》時,是否在動手之前,就已在寫作提綱中一一確定了場面的展開,但我們可以肯定地說,那些場面——不說全部,至少是那些重要的場面,是在心中早已確定了的。他只有在獲得這些場面的前提下,才可以來調動他的人物,他的千軍萬馬。我們在翻閱契訶夫等人的創作手記時,可以看到他們隨意地寫下的一些單詞於短句:咖啡廳、車站、教堂前的樹下、河邊……。我們知道,這些場面,是他們筆下的人物將要邂逅或要分離的所在——他們必須找到這些非常合適的所在。

場面的選擇當然是十分講究的。這些場面必須能夠實現小說家的美學目的,必須能夠保證人物獲得最切合他們的表演才能的舞台,並且具有一定的隱喻性(巴赫金的分析的四大空間意象,之所以經常性地出現於小說之中,也正在於這些意象不僅具有表面的空間意義,還具有深層的空間意義)。托爾斯泰、肖洛霍夫、雨果等人,在場面的設置方面,無疑都是

一些高手。

場面有時還作為角色出現——場面作為角色出現,甚至由來已久。我們看到,古典小說中的那些城堡、廢墟、大院或是一條河流、一座山峰,隨時都可能成為生命的載體而參予故事,甚至成為主角——故事的焦點。

這時的場面,是富有靈性的。它看似物質,但卻在某個時刻忽然地顯示出輝煌或獰厲的生命。它們被人格化了,甚至是被神化了。此時的空間,不再是人物的舞台,而是角色,或者說既是舞台又是角色;不再是人物的落腳地,而是人物的同夥或對手,或者說既是落腳地又是同夥或對手。卡夫卡的“城堡”,海明威的“海”,已不再是純物質意義上的城堡與海。K面對的是一顆不可思議的虛幻不定、永不能接近的生命。而桑提亞哥眼下的浩瀚無涯的大海,在他眼中始終是一個對象——這個對象存心給他制造了困境,但並無惡意,它只是想通過自己的力量、自己的宏大,甚至是自己的狂暴,來激活老人的意志,幫助老人向世界證實他是一顆永遠不會雕零的生命。這個海曾在另一個小說家——洛蒂的筆下也出現過:主人公最終葬身於大海,與大海舉行了悲愴而美麗的婚禮。也有一味充滿邪惡與兇殘的場面。暗藏殺機的森林、使人窒息的黑屋、誘惑人而使其墮落的河流——而那個黑色的處於泥糊狀態的魔沼,已在許多作品中出現過。

空間在博爾赫斯這裏則完全被哲學化地看待了。在他筆下,無論是圓型廢墟,還是曲徑分岔的花園,已不再僅僅是角色,而成為主角,並且是唯一的主角。看似物理性的空間,被他埋下了隱喻的種子:存在猶如在迷宮中進行遊戲,前進是徒勞的;一切都早已設定,出頭的日子永遠不在;人類永遠是“迷途的羔羊”。博爾赫斯這樣描述著:“我從一個房間進入另一個房間,但好像都沒有門,我總是不自覺地走到院子裏。然後過了一會兒我又在樓梯上爬上爬下。我呼喊,可是沒有人。那座巨大的不可思議的建築空空蕩蕩。”這雖然是夢,是“大幻覺”,但博爾赫斯的夢與“大幻覺”從來都是一種現實感。

將場面當作角色,是頗有意趣的工作。小說家可以進入一種令人愉悅的興奮的神秘狀態。使他最感痛快的是,當空間(場面)成為他的角色時,他發現,一些若以人物作為角色而難以表述的感覺、立意以及種種隱密的考慮,卻在選擇空間作為角色之後,得到了完美的實現。如此狀態,是因為這個角色不像人物有一定的限定性——它可以進行無限的虛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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