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有走完高粱田,天色已經昏黑;藍的空中現出明星來,長庚在西方格外燦爛。馬只能認著白色的田塍走,而且早已筋疲力竭,自然走得更慢了。幸而月亮卻在天際漸漸吐出銀白的清輝。

「討厭!」羿聽到自己的肚子裡骨碌骨碌地響了一陣,便在馬上焦躁了起來。「偏是謀生忙,便偏是多碰到些無聊事,白費工夫!」他將兩腿在馬肚子上一磕,催它快走,但馬卻只將後半身一扭,照舊地慢騰騰。

「嫦娥一定生氣了,你看今天多麼晚。」他想。「說不定要裝怎樣的臉給我看哩。但幸而有這一隻小母雞,可以引她高興。我只要說:太太,這是我來回跑了二百里路才找來的。不,不好,這話似乎太逞能。」

他望見人家的燈火已在前面,一高興便不再想下去了。馬也不待鞭策,自然飛奔。圓的雪白的月亮照著前途,涼風吹臉,真是比大獵回來時還有趣。

馬自然而然地停在垃圾堆邊;羿一看,彷彿覺得異樣,不知怎地似乎家裡亂毿毿。迎出來的也只有一個趙富。

「怎的?王升呢?」他奇怪地問。

「王升到姚家找太太去了。」

「什麼?太太到姚家去了麼?」羿還呆坐在馬上,問。

「喳……。」他一面答應著,一面去接馬韁和馬鞭。羿這才爬下馬來,跨進門,想了一想,又回過頭去問道——

「不是等不迭了,自己上飯館去了麼?」

「喳。三個飯館,小的都去問過了,沒有在。」

羿低了頭,想著,往裡面走,三個使女都惶惑地聚在堂前。他便很詫異,大聲的問道——

「你們都在家麼?姚家,太太一個人不是向來不去的麼?」

她們不回答,只看看他的臉,便來給他解下弓袋和箭壺和裝著小母雞的網兜。羿忽然心驚肉跳起來,覺得嫦娥是因為氣忿尋了短見了,便叫女庚去叫趙富來,要他到後園的池裡樹上去看一遍。但他一跨進房,便知道這推測是不確的了:房裡也很亂,衣箱是開著,向床裡一看,首先就看出失少了首飾箱。他這時正如頭上淋了一盆冷水,金珠自然不算什麼,然而那道士送給他的仙藥,也就放在這首飾箱裡的。

羿轉了兩個圓圈,才看見王升站在門外面。

「回老爺,」王升說,「太太沒有到姚家去;他們今天也不打牌。」

羿看了他一眼,不開口。王升就退出去了。

「老爺叫?……」趙富上來,問。

羿將頭一搖,又用手一揮,叫他也退出去。

羿又在房裡轉了幾個圈子,走到堂前,坐下,仰頭看著對面壁上的彤弓,彤矢,盧弓,盧矢,弩機,長劍,短劍,想了些時,才問那呆立在下面的使女們道——

「太太是什麼時候不見的?」

「掌燈時候就不看見了,」女乙說,「可是誰也沒見她走出去。」

「你們可見太太吃了那箱裡的藥沒有?」

「那倒沒有見。但她下午要我倒水喝是有的。」

羿急得站了起來,他似乎覺得,自己一個人被留在地上了。

「你們看見有什麼向天上飛昇的麼?」他問。

「哦!」女辛想了一想,大悟似的說,「我點了燈出去的時候,的確看見一個黑影向這邊飛去的,但我那時萬想不到是太太……。」於是她的臉色蒼白了。

「一定是了!」羿在膝上一拍,即刻站起,走出屋外去,回頭問著女辛道,「那邊?」

女辛用手一指,他跟著看去時,只見那邊是一輪雪白的圓月,掛在空中,其中還隱約現出樓台,樹木;當他還是孩子時候祖母講給他聽的月宮中的美景,他依稀記得起來了。他對著浮游在碧海裡似的月亮,覺得自己的身子非常沉重。

他忽然憤怒了。從憤怒裡又發了殺機,圓睜著眼睛,大聲向使女們叱吒道——

「拿我的射日弓來!和三枝箭!」

女乙和女庚從堂屋中央取下那強大的弓,拂去塵埃,並三枝長箭都交在他手裡。

他一手拈弓,一手捏著三枝箭,都搭上去,拉了一個滿弓,正對著月亮。身子是岩石一般挺立著,眼光直射,閃閃如巖下電(12),鬚髮開張飄動,像黑色火,這一瞬息,使人彷彿想見他當年射日(13)的雄姿。

颼的一聲,——只一聲,已經連發了三枝箭,剛發便搭,一搭又發,眼睛不及看清那手法,耳朵也不及分別那聲音。本來對面是雖然受了三枝箭,應該都聚在一處的,因為箭箭相銜,不差絲發。但他為必中起見,這時卻將手微微一動,使箭到時分成三點,有三個傷。

使女們發一聲喊,大家都看見月亮只一抖,以為要掉下來了,——但卻還是安然地懸著,發出和悅的更大的光輝,似乎毫無傷損。

「呔!」羿仰天大喝一聲,看了片刻;然而月亮不理他。他前進三步,月亮便退了三步;他退三步,月亮卻又照數前進了。

他們都默著,各人看各人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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