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兄弟倆都比平常醒得早,梳洗完畢,毫不帶什麼東西,其實也並無東西可帶,只有一件老羊皮長袍捨不得,仍舊穿在身上,拿了拄杖,和留下的烙餅,推稱散步,一徑走出養老堂的大門;心裡想,從此要長別了,便似乎還不免有些留戀似的,回過頭來看了幾眼。

街道上行人還不多;所遇見的不過是睡眼惺忪的女人,在井邊打水。將近郊外,太陽已經高昇,走路的也多起來了,雖然大抵昂看頭,得意洋洋的,但一看見他們,卻還是照例的讓路。樹木也多起來了,不知名的落葉樹上,已經吐著新芽,一望好像灰綠的輕煙,其間夾著松柏,在朦朧中仍然顯得很蒼翠。

滿眼是闊大,自由,好看,伯夷和叔齊覺得彷彿年青起來,腳步輕鬆,心裡也很舒暢了。

到第二天的午後,迎面遇見了幾條岔路,他們決不定走那一條路近,便檢了一個對面走來的老頭子,很和氣的去問他。

「阿呀,可惜,」那老頭子說。「您要是早一點,跟先前過去的那隊馬跑就好了。現在可只得先走這條路。前面岔路還多,再問罷。」

叔齊就記得了正午時分,他們的確遇見過幾個廢兵,趕著一大批老馬,瘦馬,跛腳馬,癩皮馬,從背後衝上來,幾乎把他們踏死,這時就趁便問那老人,這些馬是趕去做什麼的。

「您還不知道嗎?」那人答道。「我們大王已經『恭行天罰』,用不著再來興師動眾,所以把馬放到華山腳下去的。這就是『歸馬於華山之陽』呀,您懂了沒有?我們還在『放牛於桃林之野』(21)哩!嚇,這回可真是大家要吃太平飯了。」

然而這竟是兜頭一桶冷水,使兩個人同時打了一個寒噤,但仍然不動聲色,謝過老人,向著他所指示的路前行。無奈這「歸馬於華山之陽」,竟踏壞了他們的夢境,使兩個人的心裡,從此都有些七上八下起來。

心裡忐忑,嘴裡不說,仍是走,到得傍晚,臨近了一座並不很高的黃土岡,上面有一些樹林,幾間土屋,他們便在途中議定,到這裡去借宿。

離土岡腳還有十幾步,林子裡便竄出五個彪形大漢來,頭包白布,身穿破衣,為首的拿一把大刀,另外四個都是木棍。一到岡下,便一字排開,攔住去路,一同恭敬的點頭,大聲吆喝道:

「老先生,您好哇!」

他們倆都嚇得倒退了幾步,伯夷竟發起抖來,還是叔齊能幹,索性走上前,問他們是什麼人,有什麼事。

「小人就是華山大王小窮奇(22),」那拿刀的說,「帶了兄弟們在這裡,要請您老賞一點買路錢!」

「我們那裡有錢呢,大王。」叔齊很客氣的說。「我們是從養老堂裡出來的。」

「阿呀!」小窮奇吃了一驚,立刻肅然起敬,「那麼,您兩位一定是『天下之大老也』(23)了。小人們也遵先王遺教,非常敬老,所以要請您老留下一點紀念品……」他看見叔齊沒有回答,便將大刀一揮,提高了聲音道:「如果您老還要謙讓,那可小人們只好恭行天搜,瞻仰一下您老的貴體了!」

伯夷叔齊立刻擎起了兩隻手;一個拿木棍的就來解開他們的皮袍,棉襖,小衫,細細搜檢了一遍。

「兩個窮光蛋,真的什麼也沒有!」他滿臉顯出失望的顏色,轉過頭去,對小窮奇說。

小窮奇看出了伯夷在發抖,便上前去,恭敬的拍拍他肩膀,說道:

「老先生,請您不要怕。海派會『剝豬玀』(24),我們是文明人,不幹這玩意兒的。什麼紀念品也沒有,只好算我們自己晦氣。現在您只要滾您的蛋就是了!」

伯夷沒有話好回答,連衣服也來不及穿好,和叔齊邁開大步,眼看著地,向前便跑。這時五個人都已經站在旁邊,讓出路來了。看見他們在面前走過,便恭敬的垂下雙手,同聲問道:

「您走了?您不喝茶了麼?」

「不喝了,不喝了……」伯夷和叔齊且走且說,一面不住的點著頭。

「歸馬於華山之陽」和華山大王小窮奇,都使兩位義士對華山害怕,於是從新商量,轉身向北,討著飯,曉行夜宿,終於到了首陽山(25)。

這確是一座好山。既不高,又不深,沒有大樹林,不愁虎狼,也不必防強盜:是理想的幽棲之所。兩人到山腳下一看,只見新葉嫩碧,土地金黃,野草裡開著些紅紅白白的小花,真是連看看也賞心悅目。他們就滿心高興,用拄杖點著山徑,一步一步的挨上去,找到上面突出一片石頭,好像巖洞的處所,坐了下來,一面擦著汗,一面喘著氣。

這時候,太陽已經西沉,倦鳥歸林,啾啾唧唧的叫著,沒有上山時候那麼清靜了,但他們倒覺得也還新鮮,有趣。在鋪好羊皮袍,準備就睡之前,叔齊取出兩個大飯團,和伯夷吃了一飽。這是沿路討來的殘飯,因為兩人曾經議定,「不食周粟」,只好進了首陽山之後開始實行,所以當晚把它吃完,從明天起,就要堅守主義,絕不通融了。

他們一早就被烏老鴉鬧醒,後來重又睡去,醒來卻已是上午時分。伯夷說腰痛腿酸,簡直站不起;叔齊只得獨自去走走,看可有可吃的東西。他走了一些時,竟發見這山的不高不深,沒有虎狼盜賊,固然是其所長,然而因此也有了缺點:下面就是首陽村,所以不但常有砍柴的老人或女人,並且有進來玩耍的孩子,可吃的野果子之類,一顆也找不出,大約早被他們摘去了。

他自然就想到茯苓。但山上雖然有松樹,卻不是古松,都好像根上未必有茯苓;即使有,自己也不帶鋤頭,沒有法子想。接著又想到蒼朮,然而他只見過蒼朮的根,毫不知道那葉子的形狀,又不能把滿山的草都拔起來看一看,即使蒼朮生在眼前,也不能認識。心裡一暴躁,滿臉發熱,就亂抓了一通頭皮。

但是他立刻平靜了,似乎有了主意,接著就走到松樹旁邊,摘了一衣兜的松針,又往溪邊尋了兩塊石頭,砸下松針外面的青皮,洗過,又細細的砸得好像麵餅,另尋一片很薄的石片,拿著回到石洞去了。

「三弟,有什麼撈兒(26)沒有?我是肚子餓的咕嚕咕嚕響了好半天了。」伯夷一望見他,就問。

「大哥,什麼也沒有。試試這玩意兒罷。」

他就近拾了兩塊石頭,支起石片來,放上松針面,聚些枯枝,在下面生了火。實在是許多工夫,才聽得濕的松針面有些吱吱作響,可也發出一點清香,引得他們倆嚥口水。叔齊高興得微笑起來了,這是姜太公做八十五歲生日的時候,他去拜壽,在壽筵上聽來的方法。

髮香之後,就發泡,眼見它漸漸的幹下去,正是一塊糕。叔齊用皮袍袖子裹著手,把石片笑嘻嘻的端到伯夷的面前。伯夷一面吹,一面拗,終於拗下一角來,連忙塞進嘴裡去。

他愈嚼,就愈皺眉,直著脖子嚥了幾咽,倒哇的一聲吐出來了,訴苦似的看著叔齊道:

「苦……粗……」

這時候,叔齊真好像落在深潭裡,什麼希望也沒有了。抖抖的也拗了一角,咀嚼起來,可真也毫沒有可吃的樣子:苦……粗……

叔齊一下子失了銳氣,坐倒了,垂了頭。然而還在想,掙扎的想,彷彿是在爬出一個深潭去。爬著爬著,只向前。終於似乎自己變了孩子,還是孤竹君的世子,坐在保姆的膝上了。這保姆是鄉下人,在和他講故事:黃帝打蚩尤,大禹捉無支祁,還有鄉下人荒年吃薇菜。

他又記得了自己問過薇菜的樣子,而且山上正見過這東西。他忽然覺得有了氣力,立刻站起身,跨進草叢,一路尋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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