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公司在曼谷。某日傍晚時分,董事長派給我一個臨時任務:第二天出差陪一位重要的商人到泰國北部的觀光勝地遊覽。

我瞪著眼看著亂七八糟的辦公桌,悶聲不響,氣得七竅生煙。雖然我已經好幾個星期每星期工作7天,桌上一疊疊的文件說明我仍有大量積壓的工作。我心里嘀咕:“什麽時候才能把文件理清呢?”第二天大早,我跟一位衣著講究、彬彬有禮的男子會合。坐了一小時飛機以後,我們擠在幾百名觀光客之中,遊覽名勝,直到黃昏。那些觀光客大多數都背著照相機,到處搶購紀念品。我仍記得自己當時覺得那些俗客很可笑。

那天晚上我和客人乘一輛小型巴士去吃晚餐,並觀看一場以前看過多次的表演。他和其他遊客閑聊的時候,我在黑暗中和坐前面的男人禮貌地交談起來。他是比利時人,能說流利的英語。我心里納悶,為什麽他的頭總是奇怪地側著,而且一動不動,好像正在沈思似的。後來我看到他那根灰色的手杖,才恍然大悟——原來他是失明的。”“這個人告訴我,他十多歲時因意外事件眼睛瞎了。不過他並沒有因此就不單獨旅行。他大概六十七八歲,已經掌握了無視覺旅遊技巧,懂得利用健全的另外幾種感官在心里勾畫景象。


他轉過臉來看我,慢慢地伸出一雙軟綿綿的手,輕摸我的臉,我後面有個人扭亮了一盞燈,於是我看到了這個人的面容。他有一頭濃密的銀髮,面容清臒,神情堅毅,眼睛深陷在眼眶里,模糊不清。“晚餐時我可以坐在你身旁嗎?”他問,“假如你肯稍微描述你看到的東西,我會很感激。”

“很樂意效勞。”我回答。

我的客人和他新交的朋友在前面邁步走向餐廳,那盲人和我夾在一長串遊客中間跟隨。

我抓住他的手肘引導他,他毫不猶豫地向前跨出腳步,昂首挺胸,倒好像是他在為我帶路。

我們找到一張靠近舞台的桌子。等候飲料時,他說:“這音樂在我們西方人聽起來似乎不合調,不過確有迷人之處。麻煩你形容一下樂師。”

舞台一側有5個男人在為這場表演做暖場演奏,可是我從前一直沒注意他們。

“他們盤腿坐在那里,穿寬鬆的白棉布襯衫和寬鬆的黑褲。紮鮮紅腰帶。三個年輕人,一個中年人,一個老人。有一個人在敲小鼓,另一個人在彈一個木制的弦樂器,其餘三個人用弓拉奏一種大提琴形的小樂器。”

他微笑了。“這些小樂器是用什麽造的?”我再細看了一下,“木頭……不過球形的共鳴箱是用整個椰子殼造的。”我說,同時竭力壓制自己的驚奇。

燈光逐漸暗了,他又問:“其他遊客是什麽樣子的?”“什麽國籍、膚色和體形的都有。穿得講究的沒幾人。”我低聲說。

我進一步放低聲音並靠近他的耳朵說話,他立刻熱切地把頭朝我靠過來。以前從來沒有人這樣聚精會神聽我說話。

“我們旁邊是位老太太,舞台上的燈光照出了她的部分側影,”我說,“再過去是個大約5歲的北歐男孩,金頭髮,有個可愛的翹鼻子。他身向前傾,在日本老太太的側影之下成了第二個輪廓分明的側影。他們二人都紋絲不動,等待表演開始。那是童年和老年、歐洲和亞洲完全和諧的活生生寫照。”

“對,不錯,我看見他們了。”他平靜地說,臉上帶著微笑。

舞台後方的帷幕拉開了,6名十三四歲的女孩出場,我描述她們紗籠般的絲裙和附彩色肩帶的白色罩衫,頭上有小後冠狀的金色頭飾,頭飾上的尖角是軟的,會隨著她們舞蹈的動作有節奏地晃動。“她們的指尖上套著金色的假指甲,也許有10厘米長,”我告訴他,“這些指甲使她們雙手的每一個動作更為優雅,有錦上添花的效果。”

他微笑著點了點頭。“多麽美妙——我真想摸摸這些指甲。”

第一場表演結束了,我找個借口走開,去跟戲院老板談話。回來時,我告訴我的新朋友:“他們邀請你去後台走走。”

幾分鐘後,他站在一位舞蹈演員的旁邊。那女孩戴著後冠的小頭只勉強到他的胸部。她怯生生地向他伸出雙手,金屬做的假指甲在天花板燈光照射下閃閃發光。

他把很大的雙手慢慢伸出來抓住她的手,像是兜著兩隻纖小的珍禽。他輕摸假指甲平滑、微彎、尖銳的末端,那女孩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帶著畏懼的表情擡頭凝望著他的臉。我淚盈於睫。

夜漸深,我描述得越多,他興奮地點頭越頻密,我發現的東西也越來越多:舞台上的顏色、式樣和設計;柔和燈光下的皮膚肌理;舞蹈演員的頭配合音樂優雅地晃動時黑色長發飄拂;樂師全神貫注演奏時的表情;甚至女侍應生在半昏暗中綻放的純潔笑容。

回到旅館大堂,我那位客人還在和其他遊客閑聊,我的新朋友伸出大手,熱情地抓住我的手,過了一會,那隻手慢慢向上移動到我的手肘和肩頭。他的手杖哢嗒一聲掉在大理石地板上,許多人好奇地轉過頭來看。他沒去撿手杖,而是把我朝他拉過去,緊緊地抱住我。“你為我看到了每一樣東西,實在太美妙了。”他低聲對我說,“我感激不盡。”稍後我才領悟,說感謝的應該是我。瞎眼的其實是我。他幫助我掀開了那塊在這個喧鬧紅塵中遮住我們眼睛並迅速擴大的帷幔,讓我看到以前視而不見、未曾擊節讚賞的所有美好事物。

那次旅行後大約一星期,董事長召我到他的辦公室告訴我說,他接到那位大亨的電話,表示對那趟旅遊極滿意。“幹得好,”董事長笑著說,“我早知道你能夠點石成金。”

我不好意思告訴他,被點化的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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