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2)

他加緊了步伐往前走,褲袋裏的一只手,手心在出汗。他走得快了,前面的一個黑衣婦人倒把腳步放慢了,略略偏過頭來瞟了他一眼。她在黑累絲紗底下穿著紅襯裙。他喜歡紅色的內衣。沒想到這種地方也有這等女人,也有小旅館。

多年後,振保向朋友們追述到這一檔子事,總帶著點愉快的哀感打趣自己,說:“到巴黎之前還是個童男子呢!該去憑吊一番。”回想起來應當是很浪漫的事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浪漫的一部份他倒記不清了,單揀那惱人的部份來記得。外國人身上往往比中國人多著點氣味,這女人老是不放心,他看見她有意無意擡起手臂來,偏過頭去聞一聞。衣服上,胳肢窩裏噴了香水,賤價的香水與狐臭與汗酸氣混合了,是使人不能忘記的異味。然而他最討厭的還是她的不放心。脫了衣服,單穿件襯裙從浴室裏出來的時候,她把一只手高高撐在門上,歪著頭向他笑,他知道她又下意識地聞了聞自己

這樣的一個女人。就連這樣的一個女人,他在她身上花了錢,也還做不了她的主人。和她在一起的三十分鐘是最羞恥的經驗。

還有一點細節是他不能忘記的。她重新穿上衣服的時候,從頭上套下去,套了一半,衣裳散亂地堆在兩肩,仿佛想起了什麼似的,她稍微停了一停。這一剎那之間他在鏡子裏看到她。她有很多的蓬松的黃頭發,頭發緊緊繃在衣裳裏面,單露出一張瘦長的臉,眼睛是藍的罷,但那點藍都藍到眼下的青暈裏去了,眼珠子本身變了透明的玻璃球。那是個森冷的,男人的臉,古代的兵士的臉。振保的神經上受了很大的震動。

出來的時候,樹影子斜斜臥在太陽影子裏,這也不對,不對到恐怖的程度。

嫖,不怕嫖得下流,隨便,骯臟黯敗。越是下等的地方越有鄉土氣息。可是不像這樣。

振保後來每次覺得自己嫖得精刮上算的時候便想起當年在巴黎,第一次,有多麼傻。現在他生的世界裏的主人。

從那天企振保就下了決心要創造一個“對”的世界,隨身帶著。在那袖珍世界裏,他是絕對的主人。

振保在英國住久了,課余東奔西跑找了些小事做著,在工場實習又可以拿津貼,用度寬裕了些,因也結識了幾個女朋友。他是正經人,將正經女人與娼妓分得很清楚。可是他同時又是個忙人,談戀愛的時間有限,因此自然而然的喜歡比較爽快的對象。愛丁堡的中國女人本就寥寥可數,內地來的兩個女同學,他嫌矜持做作,教會的又太教會派了,現在的教會畢竟是較近人情了,很有些漂亮人物點綴其間,可是前十年的教會,那些有愛心的信徒們往往不怎麼可愛的,活潑的還是幾個華僑。若是雜種人,那比華僑更大方了。

振保認識了一個名叫玫瑰的姑娘,因為是初戀,所以他把以後的女人都比作玫瑰。這玫瑰的父親是體面的商人,在南中國多年,因為一時的感情作用,娶了個廣東女子為妻,帶了她回國。現在那太太大約還在那裏,可是似有如無,等閑不出來應酬。玫瑰進的是英國學校,就為了她是不完全的英國人,她比任何英國人還要英國化。英國的學生是一種瀟灑的漠然。對於最要緊的事尤為瀟灑,尤為漠然。玫瑰是不是愛上了他,振保看不大出來,他自己是有點著迷了。兩人都是喜歡快的人,禮拜六晚上,一跑幾個舞場。不跳舞的時候,坐著說話,她總像是心不在焉,用幾根火柴棒設法頂起一只玻璃杯,要他幫忙支持著。玫瑰就是這樣,頑皮的時候,臉上有一種端凝的表情。她家裏養著一只芙蓉鳥,鳥一叫她總算它是叫她,急忙答應一聲:“啊,鳥兒?”踮起腳背著手,仰臉望著鳥籠。她那棕黃色的臉,因為是長圓形的很象大人樣,可是這時候顯得很稚氣。大眼睛望著籠中鳥。眼睜睜的。眼白發藍。仿佛望到極深的藍天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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