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圖·葛文德《最好的告別》(12)

 “我妻子和我稍微討論了一下要不要叫救護車,最後決定叫。”

菲利克斯到了醫院,醫生對他實施電擊,恢復了心臟的搏動。他患的是室性心動過速,醫生給他的胸部植入了一臺自動除顫儀。幾周後,他就康復了,醫生放他出院,準許他全面恢復工作。那次發作以後,他又經歷了疝氣修補、膽囊手術、關節炎治療,不過,這些病只是讓他不再狂熱地彈鋼琴;他那衰老的脊柱發生了壓縮性骨折,使他的身高從1.73米減少了足足8厘米; 他的聽力也下降了。但是,他仍然繼續行醫。

“我改用電聽診器,”他說,“它們很討人厭,但是很好用。”

到了82歲時,他不得不退休了。問題不在於他的健康,而是由於他妻子貝拉的健康。他們已經結婚60多年了。菲利克斯和貝拉是在布魯克林的國王縣中心醫院相識的,當時他在醫院做實習醫生,她是營養師。他們在平林區(Flatbush)養育了兩個兒子。孩子們離家以後,貝拉考取了教師資格證, 教 有學習障礙的兒童。然而,在她70歲的時候,視網膜病變削弱了她的視力,她只好停止工作。10年後,她幾乎完全失明。菲利克斯覺得把她一個人留在家里不再安全,於是他於2001年放棄行醫。他們搬到波士頓之外馬薩諸塞州坎頓的退休社區果園灣(Orchard Cove)。這里距他們的兒子更近一些。

菲利克斯說:“沒想到經歷這種改變後我還能活下來。”他早已從他的病人身上觀察到適應年齡帶來的變化有多艱難。在檢查最後一個病人及收拾家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快要死了。“我既在拆解我的房子,也在拆解我的生活,” 他回顧道,“那太可怕了。”

我們坐在果園灣主門廳旁邊的圖書室里,陽光透過大型落地窗照進屋子,墻上掛著趣味高雅的畫作。我們坐的扶手椅帶著軟墊,是聯邦風格的設計。 這里像一個舒適的酒店,只不過來來往往的人都在75歲以上。菲利克斯和貝拉住著一套兩居室的房子,門窗對著森林,空間很寬敞。客廳里擺著菲利克斯的大鋼琴,茶幾上堆著他依然訂閱的醫學雜誌——他說:“那是為了安慰我的心靈。”他們所在的是獨立居住區,服務包含做家務、換洗被子及提供晚餐。一旦需要,他們可以要求升為輔助生活(assisted living),包含提供一日三餐及每天一個小時的個人護理。

這不是一般的退休社區,而且即使一般退休社區的一個房間每年的租金也達3.2萬美元。門檻費一般是6萬美元,最高達12萬美元。而與此同時,80歲以上老人的收入中位只有1.5萬美元。一多半進駐長期護理機構的老年人花光了全部積蓄,只得依靠政府資助的福利才住得起。最終,美國老年人失能並入住療養院(年花費比獨立生活多5倍以上)的平均時間超過一年。這是菲利克斯拼命想要避免的結局。

作為一個老年病學專家,他努力客觀地記錄他所體會到的變化。他發現他的皮膚很干燥,嗅覺退化了,夜間視力變差了,很容易感覺疲勞,也開始掉牙齒。但是他采取了所有他能夠采取的措施。他使用潤膚霜避免皮膚裂口,他避開高溫,每周騎三次健身腳踏車,每年看兩次牙醫。

他最關心的是頭腦的變化。“我的思路不像過去那麽清晰了,”他說,“我 以前半個小時就可以看完《紐約時報》,現在需要一個半小時。”而且即便如此,他也不確定他理解的仍像過去那麽多。他的記憶力也給他帶來麻煩。 “如果我回過頭去看我讀過的東西,我知道我看過了,但是有時候我並沒有真的記住,”他說,“這是短時記憶的問題,很難接收並存儲信息。”

他運用自己曾經教給病人的方法。“我努力刻意地留意正在做的事情,而不是機械地做事,”他告訴我,“我還沒有喪失行動的自主性,但是我已經無法像過去那樣依靠它了。例如,我已無法一邊想事情,一邊穿衣服,同時確定衣服已經完全穿好。”他認識到盡力更加刻意的策略並非總是奏效,有時候他會把同樣的故事對我講兩遍。他心里的思緒會落入慣常的套路,有時無論他怎麽努力,都沒有辦法把它們推上新的路徑——思緒很頑固,甚至會反抗。菲利克斯作為老年病學專家的知識迫使他認識到自己的衰老,但並不能使之更容易接受。

“偶爾我的情緒有些低落,”他說,“我覺得我有反復發作的抑郁。它們還不至於令我喪失能力,但是它們……”他打住話頭,試圖找到合適的詞,“它 們令人不舒服。”

盡管他有種種局限,但是他的目標感給他以鼓勵。他說,那是與促使他從醫同樣的目標感:在某些方面,可以幫助到周圍的人。入住果園灣才幾個月,他就協助指導健康委員會改善社區的保健服務,組建了一個退休醫生雜誌閱讀俱樂部。他甚至引導一位年輕的老年病學醫生完成了她的第一個獨立研究——調查居民對“心臟驟停時不做心臟復蘇”這一決定的態度。

更重要的是,他對於子女和孫子孫女,尤其是妻子貝拉的責任感。失明和記憶力問題使貝拉變得極其依賴他人。如果沒有他,那貝拉只好進療養院。 他幫她穿衣服、監督她吃藥。他給她做早餐和午餐,帶她散步,帶她看醫生。他說:“現在,她就是我的目標。”

貝拉並不總是喜歡他做事的方式。

“我們不斷爭吵——我們為很多事情吵架,”菲利克斯說,“但是我們也都很容易原諒對方。”

他並不覺得這份責任是一個負擔。隨著他個人生活的內容變窄,照顧貝拉的能力成了他的自我價值來源。

“我是她個人專職的照料者,”他說,“我樂此不疲。”這個角色強化了他的一種意識:他必須注意自己的能力變化;如果不能誠實地面對自己的局限性,那他對貝拉就沒什麽用處。

有一天晚上,菲利克斯請我吃晚飯。餐廳很正式,包含預定坐席、餐桌服務,要求著正裝。我當時穿著白大褂,為了入座,我向餐廳經理借了一件海軍藍的運動夾克。菲利克斯穿著棕色西服和牛津襯衫,而貝拉穿的是他為她挑選的有藍色花紋的齊膝裙裝。他挽著她,把她領到餐桌邊。她和藹可親, 喜歡聊天,眼睛很有神。但是,坐下後,她根本看不到面前的盤子,更不用說看菜單了。菲利克斯為她點了菇米湯、西式蛋餅、土豆泥和菜花泥。他告訴侍應生:“不要鹽。”因為她患有高血壓。他自己要了三文魚和土豆泥。我點了湯和倫敦烤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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