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9)

正說著,遇見振保素識的一個外國老太太,振保留學的時候,家裏給他匯錢帶東西,常常托她的。艾許太太是英國人,嫁了個雜種人,因此處處留心,英國得格外地道。她是高高的,駱駝的,穿的也是相當考究的花洋紗,卻剪裁得拖一片掛一片,有點像個老叫花子。小雞蛋殼藏青呢帽上插著雙飛燕翅,珠頭帽針,帽子底下鑲著一圈灰色的鬈發,非常的像假發,眼珠也像是淡藍瓷的假眼珠。她吹氣如蘭似地,□□(左口右弗〕地輕聲說著英語。振保與她握手,問:“還住在那裏嗎?”艾許太太:“本來我們今年夏天要回家去一趟的——我丈夫實在走不開!”到英國去是“回家”,雖然她丈夫是生在中國的,已經是在中國的第三代:而她在英國的最後一個親屬也已經亡故了。

振保將嬌蕊介紹給她道:“這是王士洪太太。往從前也是在愛丁堡的。王太太也在倫敦多年。現在我住在他們一起。”艾許太太身邊還站著她的女兒。振保對於雜種姑娘本來比較最有研究。這艾許小姐抿著紅嘴唇,不大做聲,在那尖尖的白桃子臉上,一雙深黃的眼睛窺視著一切。女人還沒得到自己的一份家業,自己的一份憂愁負擔與喜樂,是常常有那種註意守候的神情的。艾許小姐年紀雖不大,不像有些女人求歸宿的“歸心似箭”,但是都市的職業女性,經常地緊張著,她眼眶底下腫起了兩大塊,也很憔悴了。不論中外的“禮教之大防”,本來也是為女人打算的,使美貌的女人更難到手,更值錢,對於不好看的女人也是一種保護,不至於到處面對著失敗。現在的女人沒有這種保護了,尤其是地位沒有準的雜種姑娘。艾許小姐臉上露出的疲倦與窺伺,因此特別尖銳化了些。

嬌蕊一眼便看出來,這母女二人如果“回家”去了也不過是英國的中下階級。因為是振保的朋友,她特意要給她們一個好的印象,同時,她在婦女面前不知怎麼總覺得自己是“從了良”的,現在是太太身份,應當顯得端凝富態。振保從來不大看見她這樣的矜持地微笑著,如同有一種電影明星,一動也不動像一顆藍寶石,只讓夢幻的燈光在寶石深處引起波動的光與影。她穿著暗紫藍喬其紗旗袍,隱隱露出胸口掛的一顆冷艷的金雞心——仿佛除此之外她也沒有別的心。振保看著她,一方面得意非凡,一方面又有點懷疑,只要有個男人在這裏,她一定就會兩樣些。

艾許太太問候佟老太太,振保道:“我母親身體很好,現在還是一家人都由她照應著。”他轉向嬌蕊笑道:“我母親常常燒菜呢,燒得非常好。我總是說像我們這樣的母親真難得的!”因為裏面經過這許多年的辛酸刻苦,他每次讚揚他的寡母總不免有點咬牙切齒的,雖然微笑著,心變成一塊大石頭,硬硬地“秤胸襟”。艾許太太又問起他弟妹們,振保道:“篤保這孩子倒還好的,現在進了專門學校,將來可以由我們廠送到英國去留學。”連兩個妹妹也讚到了,一個個金童玉女似的。艾許太太笑道:“你也好呀!一直從前我就說:你母親有你真是值得驕傲的!”振保謙虛了一回,因也還問艾許先生一家的職業狀況。

艾許太太見他手裏卷著一份報,便問今天晚上可有什麼新聞。振保遞給她看,她是老花眼,拿得遠遠地看,盡著手臂的長度,還看不清楚,叫艾許小姐拿著給她看。振保道:“我本來預備請王太太去看電影的。沒有好電影。”他當著人對嬌蕊的態度原有點僵僵的,表示他不過是她家庭的朋友,但是艾許小姐靜靜窺伺著的眼睛,使他覺得他這樣反而欲蓋彌彰了,因又狎熟地緊湊到嬌蕊跟前問道:“下次補請——嗯?”兩眼光光地瞅著她,然後一笑,隨後又懊悔,仿佛說話太起勁把唾沫濺到人臉上去了。他老是覺得這艾許小姐在旁觀看。她是一無所有的年輕人,甚至於連個姓都沒有,竟也等待著一個整個的世界的來臨,而且那大的陰影已經落在她臉上,此外她也別無表情。

像嬌蕊呢,年紀雖輕,已經擁有許多東西,可是有了也不算數的,她仿佛有點糊裏糊塗,像小孩子一朵一朵去采下許多紫羅蘭,紮成一把,然後隨手一丟。至於振保,他所有的一點安全,他的前途,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叫他怎麼舍得輕易由它風流雲散呢?闊少爺小姐的安全,因為是承襲來的可以不拿它當回事,她這是好不容易的呀!……一樣的四個人在街上緩緩走著,艾許太太等於在一個花紙糊墻的房間裏安居樂業,那三個年輕人的大世界卻是危機四伏,在地底訇訇跳著舂著。

天還沒黑,霓虹燈都已經亮了,在天光裏看著非常假,像戲子戴的珠寶,經過賣燈的店,霓虹燈底下還有無數的燈,亮做一片。吃食店的洋鐵格子裏,女店員俯身夾取面包,胭脂烘黃了的臉頰也像是可以吃的——在老年人的眼中也是這樣的麼?振保走在老婦人身邊,不由得覺得青春的不久長。指示行人在此過街,汽車道上攔腰釘了一排釘,一顆顆爍亮的圓釘,四周微微凹進去,使柏油道看上去烏暗柔軟,踩在腳下有彈性。振保走得揮灑自如,也不知是馬路有彈性還是自己的步伐有彈性。

艾許太太看見嬌蕊身上的衣料說好,又道:“上次我在惠羅公司也看見像這樣的一塊,桃麗嫌太深沒買。我自己都想買了的。後來又想,近來也很少穿這樣衣服的機會……”她自己並不覺得這話有什麼淒慘,其余的幾個人卻都沈默了一會接不上話去。然後振保問道:“艾許先生可還是忙得很?”艾許太太道:“是呀,不然今年夏天要回家去一趟了,他實在走不開!”振保道:“哪一個禮拜天我有車子,我來接你們幾位到江灣來,吃我母親做的中國點心。”艾許太太笑道:“那好極了,我丈夫簡直是‘溺愛’中國東西呢!”聽她那遠方闊客的口吻,決想不到她丈夫是有一半中國血的。

和艾許太太母女分了手,振保仿佛解釋似的告訴嬌蕊:“這老太太人實在非常好。”嬌蕊望望他笑道:“我看你這人非常好。”振保笑道:“嗯?怎麼?——我怎麼非常好?”一直問到她臉上來了。嬌蕊笑道:“你別生氣,你這樣的好人,女人一見了你就想替你做媒,可並不想把你留給自己。”振保笑道:“唔。哦。你不喜歡好人。”嬌蕊道:“平常女人喜歡好人,無非是覺得他這樣的人可以給當給他上的。”振保道:“噯呀,那你是存心要給我上當呀?”嬌蕊頓了一頓,瞟了他一眼,帶笑不笑地道:“這一次,是那壞女人上了當了!”振保當時簡直受不了這一瞟和那輕輕的一句話。然而那天晚上,睡在她床上,他想起路上碰見的艾許太太,想起他在愛丁堡讀書,他家裏怎樣為他寄錢,寄包裹,現在正是報答他母親的時候。他要一貫地向前,向上。第一先把職業上的地位提高。有了地位之後他要做一點有益社會的事,譬如說,辦一貫貧寒子弟的工科專門學校,或是在故鄉的江灣弄個模範的布廠,究竟怎樣,還是有點渺茫,但已經渺茫地感到外界的溫情的反應,不止有一貫母親,一貫世界到處都是他的老母,眼淚汪汪,睜眼只看見他一個人。

嬌蕊熟睡中偎依著他,在他耳根子底下放大了的她的咻咻的鼻息,忽然之間成為身外物了。他欠起身來,坐在床沿,摸黑點了一支煙抽著。他以為她不知道,其實她已經醒了過來。良久良久,她伸手摸索他的手,輕輕說道:“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的。”她把他的手牽到她臂膊上。

她的話使他下淚,然而眼淚也還是身外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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