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人·花鳥魚蟲及其它(35)醒的臥著

健康的人,或勞動的人,一天的工作完了後,晚上睡下,大都很快地便睡熟了。睡使他休息,睡洗去他的疲勞。但是體質較弱的人,或用腦做工的人,往往要受失眠的虐待。有些人,睡下時常常很久地睡不著;有些人起初是能夠熟睡的,但經過三或四個鐘頭便醒過來了,從此睡不著;又有些人竟會整夜地失眠,醒的臥著,一直到天亮! 

但是人們不甘心受失眠的虐待,各人有不同的方法去對付它。有人用過數氣的方法:如果覺得睡不著,趕緊摒除一切想念,靜靜地數自己的呼吸,據說不久意識漸漸模糊,同時也就慢慢睡去。有些人覺得睡不著時,他便一動不動地靜臥著,等到覺得不舒服了,非翻身不可時,遂很快地翻一個身,立刻把身子臥好,手足放好,使肌肉關節等弛緩和舒服,也就會安穩地睡去的。還有人用另一種方法:覺得睡不著時,立刻穿衣起床,雖覺得疲勞,也支撐著,到明日應睡的時間再睡。如仍睡不著時仍起來,再等明天應睡的時間再睡。聞說這樣能夠養成能睡的習慣,以後只要能夠按一定時刻睡,就能睡著了。 

我不算是有失眠症,但睡不著的時候也是有的,遇到這種時候,我用別一種方法來對付。閉上眼睛,把雜亂的思想抑制住,假想我是在一處閑靜的草地上,這可以說是一種假造的夢境。經過不久的時間,覺得景象模糊了,隨著也就朦朧地睡去。 

但是有時候,不知道是因為精神過於興奮了還是什麼緣故,用這方法仍然無效。不,詳細地說,不是方法的無效,卻是不適用那種方法了。比方我剛好假想在閑靜的草地上閒走時,忽然別一個念頭來了,把我的假想衝去,接著又是別一個念頭,於是陷入半有系統或無系統的亂想之境地。這時候使我躊躇:穿衣起身好呢,還是仍舊臥著好。天熱的時候,醒的臥著不如起來,但在寒天,容易受涼,只好醒的臥著。 

寫到這裡,醒的臥著時襲來的思想不想再追憶,講得太多了也未免厭煩。但聞阮玲玉自殺了,遺書中說自殺的要因是「人言可畏,人言可畏罷了」,可見迫死一個女子的「人言」很多,批評那種經濟學者和哲學者的人言似乎太少。且住,前星期三四的報上,說有用「鞭死」的刑罰了,將來的歷史家也許會弄錯,以為這是在講中古時代的。

 

本篇寫於1931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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