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靈鳳《太陽夜記》·獄中五日記

命運注定了應當多難的我們,近來大約因為生活稍為安定了一點的原故,在幾位素來與我們很親近的朋友因了嫉妒而漸漸疏離的悲劇中,不料更會添上這次這樣的一件事。

這次的事,關心我們的朋友想早已知道,便是我們所經營的小小的出版部,由了旁人的唆使,而使警廳來檢查與拘捕的一場風波。這次捕去的四人中,有一個便是素來被朋友嘲為享樂公子的我。像我這樣的人,也會被人硬歸到革命的旗幟下,我真歎息中國現在穩健的諸君恐怕連「革命」兩字的形體尚未見過。

(Photo Credit: http://tabloidjubi.com)


事情是早已過去。雖是這五日的拘留,不值先烈的一笑,然而在無可足述的我的生涯中,已經是值得紀念的了。我但願這一次成為朝升的晨曦對於光明最初的輾動。

在一千九百二十六年八月七日的下午,由三位包探用一輛黑色汽車將我們送了進去,在同月十一的下午,又另由朋友們用一部黃色汽車將我們接了出來。啊,朋友!我進去時我是覺得無聊,我出來了更無聊得厲害。事情終是太滑稽了!出來後我才覺得心裡難過,覺得這次因了旁人的陷搆,竟使我對於「革命」二字作了一度的侮辱。我太可愧了!

獄中的五日,實在是什麼也不足述。有時我們精神方面的安適竟會比在外面時加甚。外面謠傳我們曾受過了嚴厲的刑訊,實則在裡面的我們,席地坦臥,只有享到了我們在外面所享不到的幸福。良心還在作祟的我,有時不但不苦,反而會誘起自慚的意念。

後來我想起,此時也或有口裡嚷著革命的人,正在乘著電梯往屋頂花園走,我才覺得安心點。


真的,當我進去了之後,我見著僅是將我們與煙犯小竊同拘在一間木柵的黑屋中,不捆縛,也不用鐐銬,我真感覺有一種失望。理想與現實畢竟終是太遠了!我以為至少也得要有人來監視我們起臥與談話的自由。

進去後裡面對於我們案件的不重視,也使我同樣的感到了失望。我心中總希望能有小說上那種用一支蠟燭一個差人深夜密訊的嚴重的情味出現,哪知進去了五日,除了第二天的下午,由一個什麼也不知道的老頭兒歪著臉向我們胡亂地嚷了幾句外,便一直到出外為止,再未曾有一幸司法科的機會。啊,太不值得了!

承審的這位老先生,不但不懂法律,並且連自己說話的立腳點也站不穩。他只是嚷著現在的學生大壞,拿父母的錢,不肯讀書,總喜歡在外面胡擾。他又說俄國現在不好便也是因此,他們因為共了產,大家不做工,現在不但白麵包沒有,幾乎連黑麵包也吃不成了。我聽了真幾乎要笑得噴了出來。啊啊!你眼光遠大的老先牛啊,你休要過慮,將來中國別人白飯沒有吃了時,你每日的黑飯總該不致也沒有的,只要你現在心放狠點罷了。

這樣便是我們的法官,這樣便是我們的法律的施行者。


獄中老犯人對於新進的敲詐,茶役的勒索,警士們得了賄賂後行事的態度,雖是有許多人覺得這是值得憤恨的,然而我則什麼也不覺得。外面世界的敲詐與勒索,只有比獄中更明顯,更兇厲,我想起了反覺得獄中的好漢們鬼祟得可憐。

朋友,我不是冷眼嘲世的散人,我是想勸你們去從大處掀起大的波浪。光明是什麼?光明的起始是在先將自己燃成了一支火炬。

雖說並不受苦,然而在百度以上的天氣中,六七十位萍水相逢的朋友們,同關在僅有一面透氣的便溺皆在其中的黑屋中,多半是裸了體,汗臭從多日不沐浴的皮膚中蒸出,再加上空氣的濁濕,便溺的積汙,我真有點支持不住了。然而我想起了已往的先輩受苦的程度,我又有點自慚。啊!你嘴上掛了革命招牌的朋友們,我不敢也請你們去嘗受?我只願你低下頭去略略想一下便夠了,因為我是不值得如此的。

每日兩次飯,按時送來,無須籌慮。這更使我慚愧。因為我在外面曾經兩日都不能籌著一次飯。

頭一日沒有吃飯,第二日吃了一碗,在放出來那日的上午,飯已經不夠吃了,假若再不出來,飯量真不知要增加到怎樣。在外面每日三餐是要自己去找著吃的,在裡面卻按時有人送來。事情真是太滑稽了。

因為我們身邊略有一兩塊錢的原故,在裡面不但沒有受到夥伴的壓迫,並且還得到了相當的敬視,我用了五元錢,交結了一位腿上刺著春宮的白相好漢,他便事事都為我出面。錢的能力真不可思議。假若在裡面再多關幾天,我或許也會成了一個「老鬼」了。有人在外面聽見我被捕,不禁議論橫生,說世道真太壞,連我這樣的人,也被嫌疑到有擾亂的舉動而捕進去,真是太可憐了!啊,朋友!我真的可憐麼?我在裡面幾乎要做到新殖民地的領袖哩!我恐怕可憐的還是我才捕了進去,不幸又放了出來。


朋友!真的,進牢獄是滑稽,而出獄卻實在是一種侮辱。是證明我們推倭了自己的責任,沒有去裁判法律,反受了法律的保護。現在的法律也值得使我們去受它的庇護,這還不是侮辱麼?

然而獄中的五日,我也並沒有虛度。我除得了應有的覺悟以外,並且還進一步瞭解了親戚與朋友二字的意義。這次為我們在外面奔走的反有些是路人和平日不甚熟悉的朋友,真使我得到了一個嚴重的教訓。

可是這樣的一件事,也太不值得令人奔走了。我出來了之後,我不但未得到愉快,反覺有一種消失了對手之抵抗而空漠的悲哀。我想出力的朋友們知道了我們在裡面無聊的情形以後,大約也是懊悔多此一舉了。

慚愧!慚愧!我是盜了「拘捕」和「牢獄」的美名,演了五日的喜劇,旁的還有什麼足述?

小小的獄室是容不下全數的覺悟者的。高壓的政策只有給了被壓迫者以一種更堅強的反抗和決心。我希望有作為的人能作一次有意義的入獄,我這次是太無聊了。

獄中的五日已成過去的雲煙,我放出也多日了。然而出來了又怎樣呢?我真的尋得了值得使我獻身的事業麼?自由在哪裡?光明在哪裡?

I knew that on the day of my release I am merely passing from one prison into another,and there are times when the whole world seems to me no Iarger than my cell and as full of terror for me. (Wilde's De Drofundis)

真的,我只準備著第二次再從這個大的世界去移往那個小的世界。

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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