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香屑 第一爐香(四)

那是個潮濕的春天的晚上,香港山上的霧是最有名的。梁家那白房子黏黏地溶化在白霧裏,只看見綠玻璃窗裏晃動著燈光,綠幽幽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裏的冰塊。漸漸地冰塊也化了水——霧濃了,窗格子裏的燈光也消失了。梁家在這條街上是獨門獨戶,柏油山道上空落落,靜悄悄地,卻排列著一行汽車。薇龍暗道:“今天來得不巧,姑媽請客,哪裏有時間來招呼我?”一路拾級上街,只有小鐵門邊點了一盞赤銅攢花的仿古宮燈。人到了門邊,依然覺得門裏鴉雀無聲,不像是有客,側耳細聽,方才隱隱聽見清脆的洗牌聲,想必有四五桌麻將。香港的深宅大院,比起上海的緊湊,摩登,經濟空間的房屋,又另有一番氣象。薇龍正待撳鈴,陳媽在背後說道:“姑娘仔細有狗!”一語未完,真的有一群狗齊打夥兒一遞一聲叫了起來。陳媽著了慌,她身穿一件簇新藍竹布罩褂,漿得挺硬。人一窘,便在藍布褂裏打旋磨,擦得那竹布淅瀝沙啦響。她和梁太太家的睇睇和睨兒一般的打著辮子,她那根辮子卻紮得殺氣騰騰,像武俠小說裏的九節鋼鞭。薇龍忽然之間覺得自己並不認識她,從來沒有用客觀的眼光看過她一眼——原來自己家裏做熟了的傭人是這樣的上不得台盤!因道:“陳媽你去吧!再耽擱一會兒,山上走路怪怕的。這兒兩塊錢給你坐車。箱子就擱在這兒,自有人拿。”把陳媽打發走了,然後撳鈴。小丫頭通報進去,裏面八圈牌剛剛打完,正要入席。梁太太聽說侄小姐來了,倒躊躇了一下。她對於銀錢交易,一向是仔細的,這次打算在侄女兒身上大破慳囊,自己還拿不定主意,不知道這小妮子是否有出息,值不值得投資?這筆學費,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好在錢還沒有過手,不妨趁今晚請客的機會,叫這孩子換件衣裳出來見見客。俗語道:“真金不怕火燒。”自然立見分曉。只是一件,今天在座的男女,都是配好了搭子的,其中布置,煞費苦心。若是這妮子果真一鳴驚人,雛鳳清於老鳳聲,勢必引起一番騷動,破壞了均衡。若是薇龍不濟事的話,卻又不妙,盛會中夾著個木頭似的孩子,更覺掃興;還有一層,眼饞的人太多了。梁太太瞟了一瞟她迎面坐著的那個幹瘦小老兒,那是她全盛時代無數的情人中碩果僅存的一個,名喚司徒協,是汕頭一個小財主,開有一家搪瓷馬桶工廠。梁太太交遊雖廣,向來偏重於香港的地頭蛇,帶點官派的紳士階級,對於這一個生意人之所以戀戀不舍,卻是因為他知情識趣,工於內媚。二人相交久了,梁太太對於他竟有三分怕懼,凡事礙著他,也略存顧忌之心。司徒協和梁太太,二十年如一日,也是因為她摸熟了自己的脾氣,體貼入微,並且梁太太對於他雖然不倒貼,卻也不需他破費,借她地方請請客,場面既漂亮,應酬又周到,何樂而不為。今天這牌局,便是因為司徒協要回汕頭去嫁女兒,梁太太為他餞行。他若是看上了薇龍,只怕他就回不了汕頭,引起種種枝節。梁太太因低聲把睨兒喚了過來,吩咐道:“你去敷衍敷衍葛家那孩子,就說我這邊分不開身,明天早上再見她。問她吃過了晚飯沒有?那間藍色的客房,是撥給她住的,你領她上去。”睨兒答應著走了出來。她穿著一件雪青緊身襖子,翠藍窄腳褲,兩手抄在白地平金馬甲裏面,還是《紅樓夢》時代的丫環的打扮。惟有那一張扁扁的臉兒,卻是粉黛不施,單抹了一層清油,紫銅皮色,自有嫵媚處。一見了薇龍,便搶步上前,接過皮箱,說道:“少奶成日惦念著呢,說您怎麼還不來。今兒不巧有一大群客,”又附耳道:“都是上了年紀的老爺太太們,少奶怕你跟他們談不來,僵得慌,叫給姑娘另外開一桌飯,在樓上吃。”薇龍道,“多謝,我吃過了飯來的。”睨兒道:“那麼我送您到您房間裏去罷。夜裏餓了,您盡管撳鈴叫人送夾心面包上來,廚房裏直到天亮不斷人的。”薇龍上樓的時候,底下正入席吃飯,無線電裏樂聲悠揚,薇龍那間房,屋小如舟,被那音波推動著,那盞半舊的紅紗壁燈似乎搖搖晃晃,人在屋裏,也就飄飄蕩蕩,心曠神怡。

薇龍拉開了珍珠羅簾幕,倚著窗台望出去,外面是窄窄的陽台,鐵欄桿外浩浩蕩蕩都是霧,一片□□乳白,很有從甲板上望海的情致。薇龍打開了皮箱,預備把衣服騰到抽屜裏,開了壁櫥一看,裏面卻掛滿了衣服,金翠輝煌;不覺咦了一聲道:“這是誰的?想必是姑媽忘了把這櫥騰空出來。”她到底不脫孩子氣,忍不住鎖上了房門,偷偷的一件一件試著穿,卻都合身,她突然省悟,原來這都是姑媽特地為她置備的。家常的織錦袍子,紗的,綢的,軟緞的,短外套,長外套,海灘上用的披風,睡衣,浴衣,夜禮服,喝雞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見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色俱全。一個女學生哪裏用得了這麼多?薇龍連忙把身上的一件晚餐服剝了下來,向等上一拋,人也就膝蓋一軟,在床上坐下了,臉上一陣一陣的發熱,低聲道:“這跟長三堂子裏買進一個討人,有什麼分別?”坐了一會,又站起身來把衣服一件一件重新掛在衣架上,衣服的脅下原先掛著白緞子小荷包,裝滿了丁香花末子,熏得滿櫥香噴噴的。薇龍探身進去整理那些荷包,突然聽見樓下一陣女人的笑聲,又滑又甜,自己也撐不住笑了起來道:“聽那睨兒說,今天的客都是上了年紀的老爺太太。老爺們是否上了年紀,不得而知,太太們呢,不但不帶太太氣,連少奶奶氣也不沾一些!”樓下吃完了飯,重新洗牌入局,卻分了一半人開留聲機跳舞。薇龍一夜也不曾合眼,才合眼便恍惚在那裏試衣服,試了一件又一件,毛織品,毛茸茸的像富於挑撥性的爵士樂;厚沈沈的絲絨,像憂郁的古典化的歌劇主題歌;柔滑的軟緞,像《藍色的多瑙河》,涼陰陰地匝著人,流遍了全身。才迷迷糊糊盹了一會,音樂調子一變,又驚醒了。樓下正奏著氣急籲籲的倫巴舞曲,薇龍不由想起壁櫥裏那條紫色電光綢的長裙子,跳起倫巴舞來,一踢一踢,淅瀝沙啦響。想到這裏,便細聲對樓下的一切說道:“看看也好!”她說這話,只有嘴唇動著,並沒有出聲。然而她還是探出手來把毯子拉上來,蒙了頭,這可沒有人聽得了。她重新悄悄說道:“看看也好!”便微笑著入睡。第二天,她是起早慣了的,八點鐘便梳洗完畢下樓來。那時牌局方散,客室裏煙氣花氣人氣,混沌沌地,睨兒監督著小丫頭們收拾糖果盆子。梁太太脫了鞋,盤腿坐在沙發上抽煙,正在罵睇睇呢。睇睇斜簽靠在牌桌子邊,把麻將牌慢吞吞地擄了起來,有一搭沒一搭地丟在紫檀盒子裏,唏哩嘩啦一片響。梁太太紮著夜藍縐紗包頭;耳邊露出兩粒鉆石墜子,一閃一閃,像是擠著眼在笑呢;她的臉卻鐵板著。見薇龍進來,便點了一個頭,問道:“你幾點鐘上學去?叫車夫開車送你去。好在他送客剛回來,還沒睡。”薇龍道:“我們春假還沒完呢。”梁太太道:“是嗎?……不然,今兒咱們娘兒倆好好的說會子話,我這會子可累極了。睨兒,你給姑娘預備早飯去。”說完了這話,便只當薇龍不在跟前,依舊去抽她的煙。

睇睇見薇龍來了,以為梁太太罵完了,端起牌盒子就走。梁太太喝道:“站住!”睇睇背向著她站住了。梁太太道:“從前你和喬琪喬的事,不去說它了。罵過多少回了,只當耳邊風!現在我不準那小子上門了,你還偷偷摸摸的去找他。打量我不知道呢!你就這樣賤,這樣的遷就他!天生的丫頭坯子!”睇睇究竟年紀輕,當著薇龍的面,一時臉上下不來,便冷笑道:“我這樣的遷就他,人家還不要我呢!我並不是丫頭坯子,人家還是不敢請教。我可不懂為什麼!”梁太太跳起身來,唰的給了她一個巴掌。睇睇索性撒起潑來。嚷道:“還有誰在你跟前搗鬼呢?無非是喬家的汽車夫。喬家一門子老的小的,你都一手包辦了,他家七少奶奶新添的小少爺,只怕你早下了定了。連汽車夫你都放不過。你打我!你只管打我!可別叫我說出好的來了!“梁太太坐下身來,反倒笑了,只道:”你說!你說!說給新聞記者聽去。這不花錢的宣傳,我樂得塌個便宜。我上沒有長輩,下沒有兒孫,我有的是錢,我有的是朋友,我怕誰?你趁早別再糊塗了。我當了這些年的家,不見得就給一個底下人叉住了我。你當我這兒短不了你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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