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香屑 第一爐香(六)

這一天,她催著睨兒快些給她梳頭發,她要出去。梁太太特地撥自己身邊的得意人兒來服侍薇龍;睨兒不消多時,早摸熟了薇龍的脾氣。薇龍在香港舉目無親,漸漸的也就覺得睨兒為人雖然刻薄些,對自己卻處處熱心指尋,也就把睨兒當個心腹人。這時睨兒便道:“換了衣服再梳頭罷,把袍子從頭上套上去,又把頭發弄亂了。”薇龍道:“揀件素凈些的。我們唱詩班今天在教堂裏練習,他們教會裏的人,看了太鮮艷的衣料怕不喜歡。”睨兒依言尋出一件姜汁黃朵雲縐的旗袍,因道:“我又不懂了。你又不信教,平白去參加那唱詩班做什麼?一天到晚的應酬還忙不過來,夜裏補上時間念書念到天亮。你看你這兩個禮拜忙著預備大考,臉上早瘦下一圈來了!何苦作踐自己的身體!”薇龍嘆了一口氣,低下頭來,讓睨兒給她分頭路,答道:“你說我念書太辛苦了。你不是不知道的,我在外面應酬,無非是礙在姑媽面上,不得不隨和些。我念書,那是費了好大的力,才得到這麼個機會,不能不念出些成績來。”睨兒道:“不是我說掃興的話,念畢了業又怎樣呢?姑娘你這還是中學,香港統共只有一個大學,大學畢業生還找不到事呢!事也有,一個月五六十塊錢,在修道院辦的小學堂裏教書,凈受外國尼姑的氣。那真犯不著!”薇龍道:“我何嘗沒有想到這一層呢?活到哪裏算到哪裏罷。”睨兒道:“我說句話,你可別生氣。我替你打算,還是趁這交際的機會,放出眼光來揀一個合式的人。”薇龍冷笑道:“姑媽這一幫朋友裏,有什麼人?不是浮滑的舞男似的年輕人,就是三宮六嬪的老爺。再不然,就是英國兵。中尉以上的軍官,也還不願意同黃種人打交道呢!這就是香港!”睨兒撲嗤一笑道:“我明白了,怪不得你饒是排不過時間來還去參加唱詩班;聽說那裏面有好些大學生。”薇龍笑了一笑道:“你同我說著玩不要緊,可別認真告訴姑媽去!”睨兒不答。薇龍忙推她道:“聽見了沒有?可別搬弄是非!”睨兒正在出神,被她推醒了,笑道:“你拿我當作什麼人?這點話也擱不住?”眼珠子一轉,又悄悄笑道:“姑娘你得留神,你在這裏挑人,我們少奶眼快手快,早給自己挑中了一個。”薇龍猛然擡起頭來,把睨兒的手一磕磕飛了,問道:“她又看上了誰?”睨兒道:“就是你們唱詩班裏那個姓盧的,打網球很出些風頭;是個大學生吧?對了,叫盧兆麟。”薇龍把臉漲得通紅,咬著嘴唇不言語,半晌才道:“你怎麼知道她……”睨兒道:“喲!我怎麼不知道?要不然,你加入唱詩班,她早就說了話了。她不能讓你在外面單獨的交朋友;就連教堂裏大家一齊唱唱歌也不行。那是這裏的規矩。要見你的人,必得上門來拜訪,人進了門,就好辦了。這回她並不反對,我就透著奇怪。上兩個禮拜她嚷嚷著說要開個園會,請請你唱詩班裏的小朋友們,聯絡聯絡感情。後來那姓盧的上馬尼拉去賽球了,這園會就擱了下來。姓盧的回來了,她又提起這話了。明天請客,裏頭的底細,你敢情還蒙在鼓裏呢!”薇龍咬著牙道:“這個人,要是禁不起她這一撮哄就入了她的圈套,也就不是靠得住的人了。我早早瞧破了他,倒也好。”睨兒道:“姑娘傻了。天下老鴉一般的黑,男人就愛上這種當。況且你那位盧先生年紀又輕,還在念書呢,哪裏見過大陣仗。他上了當,你也不能怪他。你同他若是有幾分交情,趁早給他個信兒,讓他明天別來。”薇龍淡淡的一笑道:“交情!八字還沒有一撇呢!”當下也就罷了。

次日便是那園會的日子。園會這一舉,還是英國十九世紀的遺風。英國難得天晴,到了夏季風和日暖的時候,爵爺爵夫人們往往喜歡在自己的田莊上舉行這種半正式的集會,女人們戴了顫巍巍的寬帽檐的草帽,佩了過時的絹花,絲質手套長過肘際,斯斯文文,如同參與廟堂大典。鄉下八十裏圓周內略具身份的人們都到齊了,牧師和牧師太太也叨陪末座。大家衣冠楚楚,在堡壘遺跡,瓦礫場中踱來踱去,僵僵地交換談話。用過茶點之後,免不了要情商幾位小姐們,彈唱一曲《夏天最後的玫瑰》。香港人的園會,卻是青出於藍。香港社會處處模仿英國習慣,然而總喜歡畫蛇添足,弄得全失本來面目。梁太太這園會,便渲染著濃厚的地方色彩。草地上遍植五尺來高福字大燈籠,黃昏時點上了火,影影綽綽的,正像好萊塢拍攝《清宮秘史》時不可少的道具。燈籠叢裏卻又歪歪斜斜插了幾把海灘上用的遮陽傘,洋氣十足,未免有些不倫不類。丫頭老媽子們,一律拖著油松大辮,用銀盤子顫巍巍托著雞尾酒,果汁,茶點,彎著腰在傘柄林中穿來穿去。梁太太這一次請客,專門招待唱詩班的少年英俊,請的陪客也經過一番謹慎選擇,酒氣醺醺的英國下級軍官,竟一個也沒有,居然氣象清肅。因為唱詩班是略帶宗教性質的,她又順便邀了五六個天主教的尼姑。香港的僧尼向來是在交際場上活動慣的,交接富室,手段極其圓活。只是這幾位師太都不是其中的佼佼者,只會說法文與拉丁文;梁太太因薇龍在學校裏有法文這一課,新學會了幾句法文,便派定薇龍去應酬她們。薇龍眼睜睜看著盧兆麟來了,梁太太花枝招展地迎了上去,拉了他的手,在太陽裏瞇縫著眼,不知說些什麼。盧兆麟一面和她拉著手,眼光卻從她頭上射過來,四下的找薇龍。梁太太眼快,倒比他先瞧見了薇龍;一雙眼睛,從盧兆麟臉上滑到薇龍臉上,又從薇龍臉上滑到盧兆麟臉上。薇龍向盧兆麟勉強一笑。那盧兆麟是個高個子,闊肩膀,黃黑皮色的青年;他也就向薇龍一笑,白牙齒在太陽裏亮了一亮。那時候,風恰巧向這面吹,薇龍依稀聽得梁太太這樣說:“可憐的孩子,她難得有機會露一露她的法文;我們別去打攪她,讓她出一會兒風頭。”說著,把他一引引到人叢裏,便不見了。

薇龍第二次看見他們倆的時候,兩人坐在一柄藍綢條紋的大洋傘下,梁太太雙肘支在藤桌子上,嘴裏銜著杯中的麥管子,眼睛銜著對面的盧兆麟,盧兆麟卻泰然地四下裏看人。他看誰,薇龍也跟著看誰。其中惟有一個人,他眼光灼灼地看了半晌,薇龍心裏便像汽水加了檸檬汁,咕嘟咕嘟冒酸泡兒。他看的是一個混血女孩子,年紀不過十五六歲;她那皮膚的白,與中國人的白,又自不同,是一種沈重的,不透明的白。雪白的臉上,淡綠的鬼陰陰的大眼睛,稀朗朗的漆黑的睫毛,墨黑的眉峰,油潤的猩紅的厚嘴唇,美得帶些肅殺之氣;那是香港小一輩的交際花中數一數二的周吉婕。據說她的宗譜極為覆雜,至少可以查出阿拉伯,尼格羅,印度,英吉利,葡萄牙等七八種血液,中國的成份卻是微乎其微。周吉婕年紀雖小,出山出得早,地位穩固;薇龍是香港社交圈中後起之秀,兩人雖然不免略含敵意,還算談得來。

這會子薇龍只管怔怔地打量她,她早覺得了,向這邊含笑打了個招呼,使手勢叫薇龍過來。薇龍丟了個眼色,又向尼姑們略努努嘴。尼姑們正絮絮叨叨告訴薇龍,她們如何如何籌備慶祝修道院長的八十大慶,忽然來了個安南少年,操著流利的法語,詢問最近為孤兒院捐款的義賣會的盛況。尼姑們一高興,源源本本把港督夫人駕臨的大典有聲有色地描摹給他聽,薇龍方得脫身,一徑來找周吉婕。

周吉婕把手指著鼻子笑道:“謝謝我!”薇龍笑道:“救命王菩薩是你差來的麼?真虧你了!”正說著,鐵柵門外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只見睨兒笑盈盈地攔著一個人,不叫他進來,禁不住那人三言兩語,到底是讓他大踏步沖了進來了。薇龍忙推周吉婕:“你瞧,你瞧,那是你令兄麼?我倒沒有知道,你還有個哥哥。”吉婕狠狠地瞅了她一眼,然後把眉毛一聳,似笑非笑地說道:“我頂不愛聽人說我長的像喬琪喬。我若生著他那一張鬼臉子,我可受不了!趁早嫁個回回教的人,好終年蒙著面幕!”薇龍猛然記起,聽見人說過,周吉婕和喬琪喬是同母異父的兄妹,這裏面的詳情,又是“不可說,不可說”了。難怪吉婕諱莫如深。於是自悔失言,連忙打了個岔,混了過去。誰知吉婕雖然滿口地鄙薄喬琪喬,對於他的行動依然是相當地註意。過不了五分鐘,她握著嘴格格地笑了起來,悄悄地向薇龍道:“你留神看,喬琪老是在你姑媽跟前轉來轉去,你姑媽越是不理他,他越是有意地在她面前賣俏,這下子老太太可真要惱了!”薇龍這一看,別的還沒有看見,第一先註意到盧兆麟的態度大變,顯然是和梁太太談得漸漸入港了。兩個人四顆眼珠子,似乎是用線穿成一串似的,難解難分。盧兆麟和薇龍自己認識的日子不少了,似乎還沒有到這個程度。薇龍忍不住一口氣堵住喉嚨口,噎得眼圈子都紅了,暗暗罵道:“這笨蟲!這笨蟲!男人都是這麼糊塗麼?”再看那喬琪喬果然把一雙手抄在褲袋裏,只管在梁太太面前穿梭似的踱來踱去,嘴裏和人說著話,可是全神凝註在梁太太身上,把那眼風一五一十地送了過來。引得全體賓客連帶的註意了梁太太與盧兆麟。他們三個人,眉毛官司打得熱鬧,旁觀者看得有趣,都忍不住發笑。梁太太盡管富有涵養,也有點。她迎著他走去,老遠的就含笑伸出手來,說道:“你是喬琪麼?也沒有人給我們介紹一下。”喬琪喬和她握了手之後,依然把手插在褲袋裏,站在那裏微笑著,上上下下的打量她。薇龍那天穿著一件磁青薄綢旗袍,給他那雙綠眼睛一看,她覺得她的手臂像熱騰騰的牛奶似的,從青色的壺裏倒了出來,管也管不住,整個的自己全潑出來了;連忙定了一定神,笑道,“你瞧著我不順眼麼?怎麼把我當眼中釘似的,只管瞪著我!”喬琪喬道:“可不是眼中釘!”這顆釘恐怕沒有希望拔出來了。留著做個永遠的紀念罷。“薇龍笑道:”你真會說笑話。這兒太陽曬得怪熱的,到那邊陰涼些的地方去走走吧。“兩人一同走著路,喬琪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道:“我真該打!怎麼我竟不知道香港有你這麼個人?”薇龍道:“我住到姑媽這兒來之後,你沒大來過。我又不常出去玩。不然,想必沒有不認識你的道理。你是在外面非常活動的,我知道。”喬琪喬道:“差一點我就錯過了這機會。真的,你不能想象這事夠多麼巧!也許我們生在兩個世紀裏,也許我們生在同一個世紀裏,可是你比我早生了二十年。十年就夠糟的了。若是我比你早生二十年,那還許不要緊。我想我老了不至於太討人厭的,你想怎樣?”薇龍笑道:“說說就不成話了。”

她再向他看了一眼,試著想象他老了之後是什麼模樣。他比周吉婕還要沒血色,連嘴唇都是蒼白的,和石膏像一般。在那黑壓壓的眉毛與睫毛底下,眼睛像風吹過的早稻田,時而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閃,又暗了下去了。人是高個子,也生得停勻,可是身上衣服穿得那麼服帖、隨便,使人忘記了他的身體的存在。和他一比,盧兆麟顯得粗蠢了許多。薇龍正因為盧兆麟的緣故,痛恨著梁太太。喬琪喬是她所知道的唯一能夠抗拒梁太太的魔力的人,她這麼一想,不免又向喬琪喬添了幾分好感。喬琪問知她是上海來的,便道:“你喜歡上海還是喜歡香港?”薇龍道:“風景自然香港好。香港有名的是它的海岸,如果我會遊泳,大約我會更喜歡香港的。”喬琪道:“慢慢的我教你——如果你肯的話。”又道:“你的英文說得真好。”薇龍道:“哪兒的話?一年前,我在學校課室以外從來不說英文的,最近才跟著姑媽的朋友們隨口說兩句;文法全不對。”喬琪道:“你沒說慣,有些累,是不是?我們別說英文了。”薇龍道:“那麼說什麼呢?你又不懂上海話,我的廣東話也不行。”喬琪道,“什麼都別說。你跟那班無聊的人應酬了半天,也該歇一歇了。”薇龍笑道:“被你這一說,我倒真覺著有些吃力了。”便揀了一張長椅坐下,喬琪也跟著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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