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離·傾聽與辨認:馮娜詩集《無數燈火選中的夜》劄記(上)

對這個時代來說,詩歌似乎是沒落的並不那麽可靠的行當,盡管它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行當之一。娛樂的多樣化、實用主義導致的生活的資訊化以及80年代詩歌狂歡過後不可避免地走向冷寂,而最重要的是科技沙文主義使詩歌的合法性不再不證自明。如果有人問你,北島舒婷之後當代詩歌帶來了什麽改變或者有什麽影響,可能你從純詩歌領域建立的“新詩在8年代中後期保持迅速發展”的自信會冰消瓦解。但是另一方面,詩是維護人對世界微妙的感受力、想象力的重要方式,它可以平衡和抵消以簡化為認識基礎的奧卡姆剃刀帶來的狹隘化,也就是說,生活世界比科學所提供的現實世界的邊界更加遼遠。並且,隨著語言系統的更替,新詩尚處童蒙階段,這也意味著里面有很多機會。

因此,很高興馮娜成為詩歌上的同路人,她是處於上升通道中的年輕的女詩人,我讀她的詩集的時候,看到她在詩歌中多次重覆她對自我詩人身份的確認。現在絕大部分的詩人在對待自我詩人身份的時候是策略化的。在古典詩歌時代,看到詩人們在個人生活中以詩人身份出現較為常態,詩人間的拜會、雅集、酬唱應和和寫作以及他們看待世界時的視角可以說明這一點。而現在,詩人們更經常性地進行身份轉換,在工作和交往中多數是隱匿自己的詩人身份的,這是在一個詩人被看成是他者的社會中實施的一種自我保護,即使是在寫作中,也很少表明這一身份意識。馮娜的這種明確的指認是一種勇氣,也可以成為一種堅定的信念,就像她在《雪的意志》中所寫的:我是一個詩人/……/我相信的命運,經常與我擦肩而過/我不相信的事物從未緊緊擁抱過我

“相信”意味著精心的準備和艱苦的工作,如果我們相信、精心準備了,也許,我們未必會得到想要的結果,這里也許可能是一種長久的考驗,但如果我們不相信,那麽意味著必然地失去這一機會。這也是一個帕斯卡爾式的打賭。而相信這個而不相信那個,也是基於詩人需要具備的良好的人文素養。身份確認實際上是與自己簽訂了的一份內在的契約,明確了這一身份所應有的責任和義務。

 

一.成為一個詩人

 

對馮娜來說,詩人需要做的是什麽呢,怎樣才能成為一個詩人?我們可以把《勞作》這首詩看成是她的詩歌觀念的一個具體呈現,在詩中她寫到:

 

我並不比一只蜜蜂或一只螞蟻更愛這個世界

我的勞作像一棵偏狹的桉樹

 

蜜蜂和螞蟻在通常的看法中代表著勤奮的種類,所以,勤奮的勞作可以看做是對世界之愛的一種表現,一個詩人的勤奮勞作當然不僅僅是不停地寫作,這樣的效果也許只是閉門造車而已,在寫作之前,他需要做的是調動一切直觀的感受能力,聽覺、視覺、嗅覺、味覺、觸覺和直覺的能力,即使是這樣,一個個體的活動仍然有限,就像是被固定在一塊土壤中的桉樹,它的視野是偏狹的,而承認這種有限性是一個開始,是試圖超越它的良好開始。這首詩中後面馮娜寫到:

 

我並不比一個農夫更適合做一個詩人

他趕馬走過江邊,擡頭看雲預感江水的體溫

 

馮娜把比較的對象拓展到了農夫,在農夫與詩人之間有什麽共同點呢?農夫擁有看雲就知道江水水溫的能力,正是常年辛勤的勞作使他擁有了這一經驗。為了谷物的收成,農夫必須掌握季節氣候的細微變化,並且這是一個通過持久的訓練可以得到的一種普遍經驗。詩歌暗示詩人同樣要對自身的領域具有非常熟稔的程度,不僅如此,還要對關注的事物熟知、有深入的了解。對寫作技藝的長久訓練,掌握豐富的技巧,有助於舉重若輕地處理不同的題材。而“看”和“聽”,傾聽與辨認,是洞悉事物奧秘的基礎,這首詩後面繼續寫到:

 

如何辨認一只斑鳩躲在鴿群里呢

不看羽毛也不用聽它的叫聲

他說,我就是知道

 

顯然,這比上面看雲識天氣更上了一層,因為以他的豐富經驗已經到了無需再去聽去看就能正確判斷的地步。他能透過這些所見所聞,領會到表象之外的東西,莊子在《養生主》寫庖丁解牛時目無全牛,而以神遇;《列子•說符》中九方臯相馬則見其所見,不見其所不見;視其所視,而遺其所不視。兩者都探討了形神關系,做出了超越於五官感受的正確的判斷,盡管帶著玄學的神秘性。這里最後一句也非常好非常好,值得加以留意,按我的理解,這就是一種通過生活歷練累積的原初經驗,它比知識更加原初,指向不確切。海德格爾曾用人對斧頭的運用做過具體解析,比較了知識與原初經驗之間的區別,人在使用斧頭的過程中體悟到的原初經驗不同於將斧頭從生活世界里抽取單獨研究形成的確定性知識,它更曖昧,但卻保護了個體與世界的聯系、它的整體性和豐富性。海德格爾的原初經驗在一定程度上類似於直覺,當我們說“一葉知秋”,一片葉子落下來而突然間意識到整個秋天來了的感受同樣是依賴於經驗的累積。而詩歌無疑是所有文學藝術中最適合於運用直覺的,馮娜在這首詩結束部分暗示了詩不僅應當依賴於五官感受能力,並且也盡可能地通過經驗來捕捉和提升直覺能力。

此外,她也提到了一些其他的能力,比如想象力和激情,在另一首詩《來自非洲的明信片》中,她這樣寫:

 

我們啊,終生被想象奴役的人

因一個地名而付出巨大熱忱

因一群駝隊的陰影而亮出歌聲

會把遙遠非洲的風視為親信

因在沙漠上寫字,把自己視為詩人

 

想象力被認為是詩歌的最重要的創造能力之一,對詩人來說,它具有解放作用,可以打破現實的桎梏,使我們的視野到達更加遙遠的地方,也使我們的表達更加自由。盡管這首詩只是針對一張明信片而寫,但里面所寫則具有較大的象征性意義,除了想象力和激情,這里還涉及了對不完美人世的歌唱,對自由元素的信任,以及人的西西弗斯式的歷經失敗仍然保持著對意義的尋求。

這樣我們就可以判斷馮娜對自身成為一個詩人的要求:除了辛勤的勞作以具備良好的素養之外,在生活中加以歷練,以培養各種感受能力和想象力,直到能獲得獨特的個人經驗和直覺,而最終的動力則是愛,對世界的愛,對不完美的人世的愛,從而使我們自身獲得一種存在的意義。

 

二.純正的抒情,節奏和語調

 

據我有限的了解,她是一個純真但又心智成熟的女性,大學畢業後一直留在這個南方著名高校的圖書館工作,這種較為單純的環境盡管某些時刻會讓人感到單調乏味,也也可能提供了一種保護,以使她避免過度的社會化,而能更好地保持詩人的激情,就像她的《杏樹》所寫:“我的故人吶,請代我飲下多余的雨水吧/只要杏樹還在風中發芽,我/一個被歲月恩寵的詩人就不會放棄抒情”。作為一位女性,雖然在感受力的敏感性上更具一定優勢,但與許多女性詩人相比,她並沒有局限於個人情感的表達,努力地去超越“一棵桉樹的偏狹”,她所面對與表達的要更加開闊。就像上文已經提到的她對詩歌的一種要求,在這種要求中,並沒有圍繞女性意識展開,也沒有給予女性意識以特殊的地位。這是一種很好的態度,詩就是詩,在跟同時代詩人保持的聯系和競爭中,沒有必要去贏得刻意的關照。

馮娜的詩以抒情為主,事實上,當代詩一直在試圖解決傳統抒情詩流於高蹈、空洞,對現代性反應遲鈍的弊病。第三代詩人以來,面對這一問題,總體來講有兩種不同的方式,一個是增加詩歌中的日常性,一個是增加詩歌中個人化敘述的成分,這兩者強調細節,以使抒情擁有更堅實的基礎、更為可信的效果,也更能展現現代生活,增加對覆雜性的接納能力。但這種變革同樣面臨著自身的困境,我們可以看到隨著日常化描寫和個人化敘述的普遍化,經常會陷入在無休止的對日常細節的繁瑣敘述中,而迷失了自身的情況。馮娜的詩不同於兩者,始終保持著純正的抒情氣質,但她找到了自己的方法,她的詩始終展現了對感受力的信賴,詩中的意象非常具象、生動,並通過優雅的修辭技藝來表現它們,這些不同的意象彼此之間差異性較大,轉切的節奏也較快,但有一種共同的力量,即富有音樂性的節奏、沖淡的語調、充沛而節制的情感力量在捏合、統攝著它們,使之成為一體。在《聽人說起他的家鄉》這首詩中她寫到:

 

“一直在下雨

——我出生的城市

沒有雨的時候依然在下雨”

他的亞麻色瞳孔是雨中的建築

用以儲藏一種我沒有聽過的樂音

山丘在下雨,船只也是

早晨去買面包的路面下雨

來到我跟前的旅途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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