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我一直莫名奇妙地,對自己這小說家的頭銜不以為然。為什麼呢?還沒有細細想過。只是順著大流,既然大夥兒都那麼津津有味地以小說家自居,我也就不多推辭。回憶以前,領受著種種好處的時候,偶或有過一種想笑的感覺。世界太有趣:它不僅制造騙人的小說,還要制造騙人的小說家。這麼想多了,再遇上好意惡意的吹捧時,我大抵不至於立即忘了自己姓名。

有一次我順口對一個記者說:我發現,我其實沒有什麼小說家的才能。沒想到人家卻冷冷地說:你的意思,是說別的小說家更草包?……弄得我無話可答。但是事後,好幾次我記起自己這句話。特別是一翻開那些名著,便不由想起它來,若有所思地捉摸一會兒。

到前年我才想通了這件事。在那個秋天里,我一手拖著帶軲轆的小行李箱,一手握著一本薄薄的《卡爾曼》,走遍了梅里美筆觸所及的一個個地點。在傳奇的安達盧西亞,在龍達和直布羅陀,我深深地對偉大的小說折服了。這才是小說呵,我不斷地感慨。後來,乘編一本小說集的機會,我表達了這個思路:

……惟結集時人才有空回憶、並接觸自己早期的習作。我不禁為自己和這些自己寫下的所謂小說的單薄,感到吃驚和害臊;也為容忍和成全了如此自己的時代,感到驚奇與慨嘆。

如今我對小說這形式已經幾近放棄。我對故事的營造,愈發覺得缺少興致也缺乏才思。我更喜歡追求思想及其樸素的表達;喜歡摒除迂回和編造、喜歡把發現和認識、論文和學術——都直接寫入隨心所欲的散文之中。

這並非是在貶低小說藝術。或許正是這樣的我,才算懂得了尊重小說。其實,若寫的話在今日心態下也許我可能寫得好些?——不必了,那要花費大量的精力,要適應別的語言並重新檢驗自己的能力。我已經說過:對於以故事為敘述原則的小說,我並不具備什麼才能。

世紀末雖然諸般破敗,可我還是跑了個快活。逛到了法國和西班牙交界的聖•塞巴斯蒂安的時候,滿耳朵聽的都是巴斯克人的話題。

視野里,是這個古老民族的森林高山。我突然想起來;卡爾曼的情人、那個癡情大盜的民族,不就是巴斯克麼!他就是因為聽了卡爾曼說的蹩腳的巴斯克語,就是因為卡爾曼詭稱自己是他的巴斯克同胞——才喝醉了酒一般心里亂了方寸、腳下歪了步子。就因為那個巴斯克的心病,他一步一陷,直至最後沒頂於黑暗甜蜜的深潭。

這種病我太熟悉了,它使人那麼容易就聯想起一個城里的哈薩克。在梅里美的筆下,錯當了兵的小夥子對著美人還能怎樣呢?他無計可施,主動地吐露:“……我是埃里仲杜人,”Elizondo,我朝南方眺望著。在那個方向上,大名鼎鼎的比利牛斯山脈已經郁郁蒼蒼地漸次聳立,從我站立的聖•塞巴斯蒂安一帶,離它只有幾步遠。

是的,這個地方是是故事起頭的一個點,它也是從法國進入西班牙的入口。拖著的小行李箱放進小旅館以後,我得以細細地端詳和想象它。

這可真是一個美男子的國度!……走在聖•塞巴斯蒂安的市中心和周圍的小鎮上,見到每一個交臂而遇的男子,交換哪怕一兩個單詞,心里都掠過這樣的感覺。

站在這兒臉向著南方——地中海的信號飄過來了。

不是空氣,不是潮腥,是人的血統和神氣,在宣布著阿拉伯的臨近和介入。滿街的小夥子、成年人、老者、胖子、消瘦者、窮人、紳士——每一個都魅力四溢。見鬼了,魅力最小的居然是姑娘!我必須說對進入這麼一個地方缺乏準備,仿佛這股美感帶給人一種罕見的緊張。在侏儒充斥的中國,我從未感到壓力會這麼臨近。

回到小旅館,打開護窗板,窗下是一個咖啡館。大學生們聚在這里度周末,喊聲鬧聲一片鼎沸。我依著窗欣賞他們。胡吵亂嚷的男生使人安心了些,他們的學生習氣和校園腔散開在空氣里,多少平衡了一點逼人的男性氣息。

我猜,無論法國也好西班牙也好,大概人們都會與我有類似的觀點:若干的北非血統使人驕傲,黑頭發的要比黃頭發的優越。一個難題跟著來了:愈是在美男子的國度,女性美的標準愈不易確定。難怪梅里美一下手就選定吉蔔賽人當女主角:若不這麼辦,他會糾纏在一道難題里。即便是黑頭發的歐洲姑娘、即便她們比起盎格魯-撒克遜人來,顯然更加健康、風情而苗條;但與她們的男伴相比,不能不說稍遜一籌。

我翻開從北京帶來的《卡爾曼》。出發前就打算在這兒開始,在旅行安達盧西亞的路上重讀它一遍。

男主人公唐•何塞在托付轉交母親的遺物時說:“……或是面交,或是轉交給一位老婆婆,地址我等會兒告訴你——你只說我死了,別說怎麼死的。”他還說,“倘若你上邦貝呂納(Pamplona),可以看到不少你感到興趣的東西……那是一個挺美麗的城。”

這是我引用的第二個傅雷譯名。邦貝呂納是包括埃里仲杜在內的那一片巴斯克土地的一座城市,大盜何塞的孤獨母親在那里想念著兒子。後來我多次為當時沒有繞了那個彎而遺憾——它和梅里美時代一樣,偏離了去法國的大路。

現代的唐•何塞里頭,也有人鋌而走險。大名鼎鼎的ETA如愛爾蘭共和軍一樣,在此地使人談虎色變。總想多了解一點巴斯克,顯然,美男子的臉龐背後,藏著嚴峻的話題。為了接近人,我們甚至在路上攔住人找話茬兒,力爭和人交談。

一次,獲得和一個人討論巴斯克語淵源的機會。坐在湛藍的海邊,暮色中的巴斯克風景一派靜謐。我的觀點,無非盼難解的巴斯克語能追溯到哪種突厥或蒙古語言,聽人講學術界有這麼一說——但是對了一堆詞,個個都對不上。

“可是我看見市中心的牌子,erdia。如果-ia是地理後綴,這個詞難道不是和突厥語的‘中央’ordo太像了嗎?”我強調著只知道的一個詞,其實對自己的觀點一點也不打算堅持。沒有erdia哪里還有話題呢,我只想偷窺一眼巴斯克的心。他們的心里,也綻開著流血的疤麼?

語言學家是一個巴斯克姑娘,但她完全不考慮突厥起源的可能性。我想起《卡爾曼》,就提起了這個話題。但西班牙人好像對梅里美沒有太多興趣(這也是一個印象挺深的體會)。只是在問到唐•何塞的家鄉、埃里仲杜的時候,才算找對了話題。

“Elizondo?太美了,”她說的時候搖著頭,吸著一口氣。

好像眼前的風景跟那個Elizondo不能相比。那不單是美景,還散發著濃烈的香味兒。而Elizondo不在我的計劃之內,我總不能處處走遍。還要多美呢?我不滿地想。在中國我們已經習慣了不毛之地。Elizondo就在那道山里,凝視著隔開法國的那道深黛色的山脈,我企圖判斷那位安達盧西亞大盜的背景。

肯定很美,我想。而且它不會像西海固一樣必須理解才能看見,森林繁茂,它一定美得賞心悅目。不止風景,我判斷那里的巴斯克人一定更加典型。好像一忽兒我猜到了梅里美的思路,他恐怕曾經沈吟良久。他需要一位底蘊與卡爾曼精神相當的美男子,為了給將要出場的吉蔔賽美女配一個合適的伴兒。

——怎樣才能達到不是閱讀的、而是一種如視覺如畫面的“匹配感覺”呢?

我明白了:淵博的他選擇了巴斯克人。在巴斯克的日子里,以及後來聽說巴斯克的消息時,我常對這一選擇背後的見識,油然浮起欽佩之心。只是當時條件不允許我過份亂逛;何止Elizondo,即便是邦貝呂納,我也不打算繞道去探訪了。

因為安達盧西亞在南部遙遙呼喚。

小說的故事,畢竟發生在那片傳奇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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