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應霽《放大意大利》全球化的夜

忽然都在談全球化,也忽然都討論起本土在地。

有人趕忙公正持平地呼籲大家要看錢幣的正反面,也一再明示暗示了這確實是“錢”幣——為什麽沒有人用番薯的兩頭來做比喻?馬鈴薯不知可不可以?

去問她吧,還有最後一個也是最重要的問題,為什麽她如此地喜歡意大利導演米開朗琪羅?安東尼奧尼的電影,特別是1961年的那一部由馬斯楚安尼、珍摩露和蒙尼卡維蒂主演的《夜》(LaNotte)?

如果不嫌打擾,也該冒昧問一下因病隱退已久的老導演,因為在他叫人反復回味的經典作品中,從早期的《某種愛的紀錄》、《流浪者》,到三部曲《迷情》、《夜》、《情隔萬重山》,以至《赤色沙漠》、《春光乍泄》,還有《無限春光在險峰》,都一再揭示了現代男女情欲糾纏掙紮的背後真相,是消費社會物質主義泛濫造成的人際疏離、階級分野、貧富懸殊。愛,毫不抽象也再不可能純潔自然,櫥窗裏陳列的都是明碼實價(或許為了某種美學上的堅持索性連價錢牌也拿掉了,反正不會便宜)。一切關系都是計算好的利益關系,這樣說來,無論全球化還是本土化,都變成是生意經營上的討價還價。人,是男是女,(是男裝是女裝?!)在這個全球最大最大的商場中都更顯得輕浮無依,賤如泥塵。

去問她吧,她是MiucciaPrada,一個曾經迷上滑稽喜劇的舞臺演員,一個上街派發傳單的年輕政治學博士及意大利共產黨員,一個繼承了家族皮革業,並將之風乘火勢發揚光大,成為跨國赫顯時尚名牌,專門店全球遍布,身家以保守數十億計的巨富。去問她怎樣評價每趟經濟高峰會會場內政要商賈的保守衣著,以及會場外示威遊行群眾的嘉年華打扮;問她怎樣把自家衣櫥裏其實十分意大利米蘭本土十分土著的衣飾,巧妙地變成瘋魔全球自命有識時尚人士的PRADA、MIUMIU、PRADASPORT等各條生產線上的衣褲鞋襪皮箱手袋背包;(當然也順便一問為什麽盛傳已久要面世的PRADA家具系列從來只聞樓梯響?)問她為何有興趣贊助四海縱橫的帆船杯賽;問她一擲不止千金經營的美術館的下一檔展品眉目;問她如何跟建築設計界最受爭議的叫人頭痛不已的RemKoolhaas合作,把紐約蘇活古根海姆美術館底層的一個舊店改裝成集博物館、商場及舞池一身的PRADAepicentre;更有新鮮熱辣的在東京南青山落成的全幢菱形玻璃屋旗艦店,建築師是當今最紅最火的正在建造北京2008奧運主會場的瑞士建築設計組合HerzoganddeMeuron,問她為何這樣出手闊綽地投下了八千萬美元的建築設計費?

她太清楚自己的優勢,正如她也太了解自己的遺憾。她長在這個喚作PRADA的皮革世家,外祖父Mario於1913年白手興家,母親Luisa艱苦經營,及至1978年Miuccia與丈夫PatrizioBartelli接手瀕臨破產邊緣的家族企業,她以敏銳的、偏鋒的、十分個人十分中性的生活觸覺,跳出了皮革精品的範圍,更冒險更大膽地涉足全方位的服飾領域。在簡約成為流行招徠之前已經先走一步,正中那好一批在1980年代浮華奢逸面前不知所措的為數不少的知識分子的下懷,也出乎意料地由小圈子著迷突破為市場狂熱,一發不可收拾。

因為實在受不了米蘭viaSant,AndreaPRADA總店老鋪內的全天候擁擠,以及那些身穿清一色海軍深藍制服的女售貨員看似很有禮貌但其實有點不屑的嘴臉,加上永遠把我認作日本遊客跟我用日語問好,我是從來也沒有買過那些用空軍降落傘尼龍布做的風行整個1990年代的黑色背包或者錢包,大抵還是怕那個其實已經很節制很優雅的三角PRADA銀底黑字商標。倒得招供的是買過一件藍黑色的及膝尼龍雨衣,收過一條短得不能再短的米色藍線格子短褲為生日禮,它們分別乖乖地躺在衣櫥裏,不知為什麽好久好久都沒有穿過——PRADA還是那麽的流行,又其實它從來都不以“流行”為招徠,倒像是某一種古著經典,你好像已經擁有過這樣的一件西裝上衣一襲連身裙子,那麽的屬於你,但其實你並沒有,也繼續很期待。我不是為了更加富有才設計生產衣服,MiucciaPrada曾經說過,我賺錢是為了賺得更大的自由去開發和探究衣服和物料,這是我現在最大最大的興趣。因為我是MiucciaPrada,所以現在能夠一開口就有一百個物料樣版放在面前給我挑選,這是有錢的好處。

正因為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有太多人為的落差與缺失,經歷了從安東尼奧尼的六十、七十、八十年代黑白彩色光影畫面以至今日的數碼影像中的感情的飄泊流離,我們都隱隱然知道浮華亮麗的虛枉,卻又拋不開對這一切物質實體及其象征意義符號的需要,因此我們還是心甘情願地穿上,這酷似馬斯楚安尼、珍摩露和蒙尼卡維蒂在那一夜裏分別穿的貼身白襯衫黑西裝、黑白碎花裙、黑色雪紡小吊帶裙,這都是PRADA在每一季度的服裝秀中都必然出現的造型和剪裁。

當我一再看安東尼奧尼的《夜》,身邊陪我坐在沙發裏的伴不止一次地說,這是一部很叫人感傷的戲。生病、死亡、派對、做愛、嬰兒啼哭、驟雨、警號……還有這一季復一季、不斷演化又不斷重復的還是很值得欣賞和喜愛的成熟一點的PRADA和活潑一點的MIUMIU,都帶那麽一點感動,俊秀的模特兒走在天橋上,走出來,走回去,又再走出來,換了的脫掉的,換不了脫不掉的,大家都知道。

安東尼奧尼引用過一句他最喜愛的羅馬詩人盧克萊修(Lucretius)的話:“在一個凡事都不安定的世界裏,沒有一件事與它的外貌吻合。惟一能確定的是一股秘密的暴力存在,使得凡事都不確切。”MiucciaPrada在某一期VOGUE雜誌的專訪中被要求與自己的設計團隊一起合照,她選擇了一幅望入鏡子裏的自己的單人照(同期她的生意勁敵TomFord選的是與男友和狗三者合照),望進鏡裏的Miuccia自信同時憂郁——鏡裏出現的也許不只是她自己,也許還有那一群在街上舉旗吶喊反全球化示威遊行,跟20年前Miuccia做著同一個動作的年輕人,有那一襲又一襲在她的米蘭巨宅衣櫥裏的充滿年輕/年老花樣回憶的裙子,有安東尼奧尼所有電影片段的揮之不去的忽明忽暗,有PRADA五個發光大字的無限重量……她看進鏡裏,從白天一直到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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