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志《鮮花的廢墟》Cante(歌)2

我再也沒有……

像你的母親……

不可思議的感覺攫住了我。它不是歌曲,我覺得他是在說話。這男人唱的不是歌曲,他只是尋機在這兒自言自語。一節悄然唱過了,錚錚的吉他聲高揚起來。果然不僅是伴奏,那吉他的用意很明顯;它也要唱,也要說——吉他手的十指飛速地如輪舞動,脆裂的金屬聲響成一道溪流。不是一個過門或間奏,是一大段吉他的訴說。我沒見過吉他還有這麼豐富的彈法,它簡直有無限的語言和可能。原來這就是“鐸蓋”,人們醒來一般鼓起掌來。我被感染得興奮莫名,也拼命地拍著手。就在這時“剛代”突然重新開始,一聲撕碎了的吼叫脫穎而出,壓住了熱烈的toque。

我求主給我死亡

他——卻不給我

這是科爾多瓦的一個聚會,同業的夥伴在一起找個形式,紀念自己的過去。他們可真是找到了一個好辦法,在這樣的歌唱中,什麼都被紀念了。胸懷已經徹底敞開,心事已經釋放出來,沒有誰能再阻止它,只由任它如狂流肆意,傾瀉奔騰而下。

唱得酣暢以後,那退休的歌手便把手捫在胸上。他的這只手不是做手勢,而是加入抒發。五個手指隨著唱出的那個詞,滑動﹑跌落﹑一分一分傾吐著不盡而來的心事。在最激烈處,五指劇烈地顫抖﹑那句歌隨著在胸前畫著輪形的手,步步跌落﹑一落三疊﹑直至心情傾倒凈盡﹑吼叫也已經淋漓盡致。

後來我留意到,更多的弗拉門戈歌手,不用這種揉胸的激烈手勢。他們一般是雙手微合,隨著唱句,手擊打著輕碎的拍子——輕擊拍點的姿勢,大概是今日弗拉門戈在臺上的基本姿態。

一曲一曲地,時間流逝著。我意識到所有的歌都是哀傷的,甚至都以痛苦為主題。包括唱愛情的,也都是唱愛的難遇或夭亡。換句蒙古的歸納方式,都是“嘎修道”(gaxiūdaō,苦歌)。這樣一邊瞑想一邊聽著,我明白自己遭遇了一種陌生的音樂,不知它在哪兒達到了徹底,這使音樂變得不同尋常。

順著卡爾圖哈的小路,走到松林之前

我轉身回頭大喊:媽媽!……

顫抖眼皮的一個退休老人,他已在忘我之境。坐在一把折疊椅上,他獨自唱得坦心裂肺,傾倒衷腸。吉他追逐著他,時而成慢板,時而如驟雨。他的口型和吐字都誇張得超乎尋常,但是人們卻信服地、亦步亦趨地隨著他感動。這居然是在歐洲!……我感到恍惚,不斷有跌入蒙古腹地、那深雪孤燈的幻覺。但他的歌不光是攫住了我,全場所有的人仿佛都被施了魔法,慢慢隨著歌聲晃動。那個箱根夜晚的女人漸漸黯然褪色了,此刻一個新的印象在上升。雖然後來我又長久地確認過,但我已經抱著新的觀點:不是舞,不是琴,只有“剛代”才是弗拉門戈的主角,弗拉門戈的核心是一種悲歌。

幾乎沒有什麼歌詞。歌者和聽眾都不在意修辭,弗拉門戈的詞匯,樸素到了不能想象的地步。不如說只有這麼一腔悲怨,在這種場合別的主題都消失了,人只訴說悲怨。歌手用手掌揉著胸,讓它們吐出來時能順暢些。

黑色的公牛……你吃草……

是為了死亡……

好像這傷痛太古老了,它已經費盡了一輩又一輩人的喊叫嘆息。我慌亂中尋求著比較;但蒙古人訴說的“嘎修”(gaxiū,苦)是節制的,大致循著比興對仗的格律。那些月黑之夜的圍唱,循著一支支押著頭韻、音節對仗的舊調。不像它,它是剖露直截的白話。比起它,我沈吟著掂量著:比起它來“嘎修”是短暫的。

那剛達斡爾的嚴肅神情,使我意識到他在遵循一種曲牌。您在按著誰教給您的唱法,您在唱著哪一種“剛代”,您的父親或者爺爺在教給您的時候,還說了些什麼?

任何的嘶喊,只要它成了歌,就一定會守著規矩,健全格律、曲調、唱法……注視著面前這平凡的老人,我在放縱自己的思路。就在這時,又有一個人上了臺。聽介紹說,這人是歌手的弟弟。弟弟微笑著望著吉他,還沒有開口。

不知道。沒準兒,維吾爾人的刀郎圍唱,與它更接近一些?

突然滿場激動起來:原來這一回,兄弟兩人都開口唱了。兩股激烈應和﹑奪人心魄的呼喊攀援而起。

Pena,pena……(痛苦,痛苦……)

弟弟的聲音在嘴中嚼著一般,愈來愈大地吐了出來。他一開口就使我感到,此刻聽到的是弗拉門戈的最深處。一個詞在嘴里顫抖著,掙跳著,沖出來時已帶著俘掠全場的力量。哥哥已經先聲奪人,成功地征服了全場,那麼他就一定要這麼唱。我覺的聽眾都意會了這句潛臺詞,暴風般的掌聲猛地卷起。

grandepena……(大的痛苦……)

哥哥的聲音追逐而至。他臉上微微有一絲羞澀。他的神情使我覺得,他是家族里或圈子里的首席。肯定在孩提時代開始,他就早早地獲得了這樣的傳授。要如同把心撕碎一樣地發聲吐句,師傅或老人教給他,這是弗拉門戈的規矩。

兩個聲音奪路疾走,聽著感到一種危險。它們撞擊著屋頂,變成了回音,返回來夾擊人的耳膜,壓迫著聽眾不知所措的思路。洶湧的吉他如千軍萬馬奔馳。這麼聽著,人們信了:“剛代”就是這樣,弗拉門戈就是這樣,因為痛苦太重,所以它這麼坦白。我發覺自己緊握著拳頭,手心沁出了汗。從沒有過這樣的事:我已然忘我,被裹卷進去。在轟鳴中,兩支嗓子都劈裂了,聽不出他們是在唱,還是在哭。

究竟你們有過怎樣的苦難?

——我幾乎想喊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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