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志《鮮花的廢墟》Cante(歌)1

關於弗拉門戈的概念,以及那個黑裙印象,在西班牙的科爾多瓦被打破了。

已是初冬的11月。天氣愈來愈冷了,既是旅人,就要加緊趕路。可是在這座古代穆斯林的文明之都,總覺得有什麼事,還沒有辦完。

我們多少惆悵地,在科爾多瓦過著最後的幾天。

圍著今日成了天主教的主教堂、但名字卻叫做LaMezquita(清真寺)的科爾多瓦大寺,人確實舍不得離開。但若是進一道清真寺的門就要花六個半歐元,又實在使穆斯林覺得太過分了。於是我們在那水漶斑駁的黃石頭墻外散步,從外面欣賞這傳為奇跡的建築。這兒是安達盧西亞的深處,如果在這兒不能看到弗拉門戈,機會就剩下的不多了。弗拉門戈,它在自己的故鄉,在浪漫的安達盧西亞﹑總不會和它屈辱地在日本為人佐餐助興時﹑那麼一副冷峻的臉色吧!

我不住地憶起那個黑裙女人。

見人便打聽弗拉門戈。那些在咖啡館消磨時間的大漢們打量著我們,臉上堆著嘲笑,回答也不懷好意:

“Japonés(日本人嗎)?弗拉門戈?去格拉納達呀!去阿爾巴辛背後,去聖山的吉普賽山洞呀!弗拉門戈就那兒,專門給日本人演出。旅遊車可以開到旅館接你,一個人只要三千五百比塞塔!”

我恨恨的咬著牙。

不但又把我們當日本人,而且對日本人的嘲諷也不公道。我知道他們說的山洞,那個地方在低劣的電視片里屢屢提及。做解說態的特約嘉賓活像妓院老板,在花哨的窯洞前侃侃而談。他們哪里知道,腳下便是摩爾人起義的阿爾巴辛.順著迤邐而上的那片荒涼山坡,就是今日以招徠日本顧客出名的薩戈羅蒙黛(聖山)(Sacromonte)。我們起碼不想花那些錢,其次我們要弄明白這個古怪文化。可是,查遍各處也得不到消息,誰知道我們能與它推心置腹的弗拉門戈,究竟在哪里呢?

在格拉納達的紅宮腳下,順著達羅河的路口,若是仔細觀察可以發現日本學生貼的小條——給同胞指示去薩戈羅蒙黛的路徑,甚至價格。讀著那些熟悉的娃娃字,我心里悄悄喊道:哪怕放棄不看,我也決不去那種騙人的山洞!

所以就要感激科爾多瓦的旅遊局。我們說,別給我們介紹窯洞。我們想找到一個拜尼亞,和那里的人交流。拜尼亞(pe?a)是一種弗拉門戈的私人聚會場所,有些像小規模的行會。據說他們不做商業演出,pe?a只供自己人交際和娛樂。

旅遊局的那個小夥子好像看透了我們的心事。我們已經失望地要走了,他卻掏出了一個小本子。

西班牙的旅遊信息接待非常發達。尤其在一些大城市,你問哪兒有反政府遊行他們都答得出來。而科爾多瓦旅遊局自然因城市的特殊而更加熟門里手,如今回憶起來它簡直就像阿里巴巴的門房。大概是聽我們拜尼亞、拜尼亞講的太內行了吧,或者就因為他本來就是個大學生﹑也全靠免費的古跡、畫展、演唱、公園過日子;他翻著記錄說:

別著急別著急,弗拉門戈……有一場!這是本城廣播界的一項紀念活動,免費,在周末,地點在——

周末晚上,我們早早到了那個廣播界的會場。

我搶先占據了第一排座位。離開始的時間還有兩個小時,幾乎還沒有什麼人到場,只有幾個服務人員在忙碌。

小小的場所,很像一個大會議室。樸素簡單,只擺著一排排折疊椅子。沒有幕,沒有音響,沒有舞臺,沒有麥克風,沒有風騷的主持人。但是開場之前人擠得滿滿,坐在第一排朝後看,看著滿堂的觀客我不禁得意。幸虧我們笨鳥先飛,早早地占了好位子。西班牙人打量我們的眼神里有一絲笑意,像是心會意領地說:我們的弗拉門戈當然是一流的。瞧,還沒有傳出消息,識貨的日本人已經來了。

他們都認為,日本人是西班牙魅力的欣賞者。無論我怎麼解釋,反正沒人相信中國人會喜歡弗拉門戈,哪怕我早到兩小時占位子。但他們的臉上表情友善,他們滿意有人能找到這里。

我憋住不露聲色,分析這里的場地。若為了照相方便,還是坐得靠後些更好。趁著還有空位,我們挪到第五排,盡量坐得舒服,等著弗拉門戈的開始。

於是對弗拉門戈的概念就在科爾多瓦被打破了。

不是記憶中那垂目低眉﹑瘦削嚴峻的黑衣女人,這一回,隨隨便便走上前面兩把折疊椅的,是兩個男人。

高個的是一位長卷發的美男子,握著一柄吉他。那家夥確實長得英俊,錚錚地調試著手中吉他。可以理解他按耐不住的那股自梳羽毛的派頭。漂亮不漂亮,看你一會兒的吉他,我想。

我已經預感到:黑裙子的女人不會出現了。

箱根的印象裂了縫。我面前的弗拉門戈,是完全別樣的。幸虧急忙地補課,使我好歹懂了一些大原則——所謂現代的弗拉門戈,大體上由這麼三部分組成:剛代(cante)﹑鐸蓋(toque)﹑巴依萊(baile)。也就是;歌﹑琴﹑舞。不是三者缺一不可,但“歌”排在第一位。

卷發的大個子吉他手開始調弦。也是後來我才懂得:這種吉他手非同小可。在弗拉門戈中,他的伴奏叫做toque;給我講的人強調:“鐸蓋”不僅只是伴奏而已,toque是弗拉門戈的一部分。我暗想既然是樂器,又怎麼不僅是伴奏呢?聽不懂。吉他在他極長的手指撥弄下響起一串復雜和弦,場子里的人一陣鼓掌。難怪他鋒芒畢露,我想。不僅人是美男子,而且角色本來也不只是幫手。

另一個則其貌不揚,是那種常見的,咖啡館里端著杯子翻報紙的老頭。他沒有如吉他手那麼打扮,穿著一件外套,沒有系上扣子。他的表情有一絲局促,坐下前似乎有些緊張。如果不是後來我懂得了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剛達斡爾(cantaor,歌手),若不是我後來才感到弗拉門戈的核心,不是不茍言笑的長裙窄袖的重踏輕旋,而是一支孤獨嗓子的嘶喊——我是絕不敢相信的:他,一個隨意的誰,居然就是弗拉門戈的主角。

開場也簡單之極。

老頭只是放下了杯子,望了一眼同伴。

一聲粗啞的低聲就這麼響起來了。開始沒有伴奏,這聲音完全不是唱歌人的那一類。毫不優美,更無圓潤,也沒有什麼逼人的男性氣息。咿啞地唱了幾句以後,吉他開始追它。歌者突然亮出本色,猛地拔高了聲音,那一聲撕心裂肺的喊叫鎮懾了全場的空氣。我的心被他扯著一下子緊張起來。急忙問歌詞,他的詞只有一兩個。

啊,你死了……

媽媽!你死了

若是在其他另一個地方,也許這樣唱會使人不以為然。但是奇異的是,他的歌詞卻直擊人心。我發覺一股強烈的傷感正在自己胸中浮起。我壓抑不住它,我發現全場的人都一樣,他們被直露的喊聲引誘著,也漸漸陷入了哀痛。這歌實在古怪,簡直像一種咒語。我竭力分辨,心里反駁著。若是在北京你隨意扯出死的話題,人們會把你笑話死。而這兒是科爾多瓦,這間屋子漂浮的氣氛,鼓舞人唱出別處恥於開口的話。我突然聯想到蒙古草原的古歌,那種歌也不能在北京唱;也是靠黑舊氈包和牛糞火,才能蘇醒活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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