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 埃爾桑·烏爾德斯: 職業行為 (中)

我最受不了那些為“讀者”提供圓滿、封閉結局的小說。那些小說家一門心思就想著為打造完美結局而編排情節,除了那些構成他們所謂“收尾”的詞句,不留一絲余地。我恨這些吸血鬼。

假如小說的主人公是一位退休警官,如果一開頭就用“鬼迷心竅”、“滿眼邪光”等詞語來描述他,如果他的言辭與個性和其他小說中的許多警察一樣陳腐老套(所有那些常用的能指都在表明他是個惡心、危險的家夥……),那我可真讀不下去了。要是讓我翻譯,我就會給這位退休警官——他到小說結尾的時候,會因為花園圍籬跟鄰居發生爭執,繼而拿起屠刀把鄰居大卸八塊——一個機會,讓他完成有史以來最不可思議的至善之舉。我就是要打破原著強加給“讀者”的那種期待,而且,我這麽做純粹是出於憎惡。

再比如說,還有個小說中的人物,剛出場,就被“原”作者幹掉了,也許是覺得他已經無助於情節發展了。於是,我就自己編造情節,讓他一直活到小說結尾。結果,你瞧,所有“讀者”都非常喜歡這個人物,一位著名批評家甚至(在一份口碑很好、發行量很大的報紙上)說,我的創作既有普魯斯特筆下多維人物的影子,又有貝克特筆下怪誕而又淒慘的滑稽人物的影子。

正如我反對任何人癡迷於圓滿封閉的結局,我也無法忍受故事中留下大片空白。那樣做簡直就是小醜,只是表現了自己的無能。作家在無力完成一篇文章時,就會使用這種伎倆,故作深奧。無恥!(我到底以為我是誰?)我在翻譯那些後現代作家的作品時,會把他們解構了的結構再重構起來,把他們留下的空白一一補上,把我覺得沒必要存在的那些倒敘統統刪掉,還會改動場景、情節和時間,有時興致來了,還會情不自禁地編幾句詩添上。

“就沒有人檢查你的譯文,校對一下?”巴哈德爾問道。

“當然有。有個一句德語也不會的編輯……”

我從來不用“摧毀”、“修補”、“重寫”等討厭的字眼來描述我的翻譯工作。我覺得最恰當的詞是“糾正”,或者說“修正”……或者,“潤色”怎麽樣?……你看,不管哪個詞,只要聽上去顯得我這樣做沒錯,我就沒意見。

我翻譯小說,就要解放裏面的人物,讓他們逃離牢籠。我是在重寫,沒錯,但我是在給這些小說增光添彩,讓它們更加引人入勝。

不過,在被我“修正”過的作家裏面,有一位特別值得關註,她就是德國著名作家尤迪特·沃曼。我對她評價最高。她在我從譯者升格為作者的過程中起到了關鍵的作用。

“哇,沃曼還得了大獎呢,”巴哈德爾說,“真是不可思議。”

我很早就不再關心獎項問題,一心想著如何著手我自己的工作,我自己的寫作……

“你要想幹點事,真心去做,就得持之以恒,永不言棄。”巴哈德爾說,“我是說,你要是能稍微尊重一下自己的工作,按規則行事,你現在可能正忙著數錢呢。”

“說的沒錯,巴哈德爾,我完全同意。但我也得問一句,你持之以恒地做過什麽?”

“做什麽不重要,重要的是堅持,不放棄。”他說,“我是說,你所有的抱怨,所有的尖酸……那些冷嘲熱諷……或許只是你在逃避而已……”

Ⅰ.2.改變行規可能會顯得有些恣意妄為,甚至是不道德,但也得分什麽職業。如果從事空中交通指揮,那麽,給飛行員提供錯誤信息,就應該被視為一種不可饒恕的罪行,因為那會危及乘客的安全。在這種情況下,當然有義務遵守規則。但如果在你從事的工作中,你的決定並非舉足輕重,比如說,你是賣食品雜貨的,那麽,說點謊話就在所難免了。一箱子西紅柿,多少是能吃的?你要是賣食品雜貨的,就會很清楚,總有半箱是爛的。顧客自然希望你給他們好西紅柿,因而會竭力相信,你作為食品雜貨商,能達到他們的高標準。讓他們有點期待吧。畢竟,這就是他們的命,顧客就是一種心懷期待蜷縮著的動物。永遠不要讓他們自己挑西紅柿。勞駕,來二斤西紅柿。那就給他一半好的,一半爛的。一個食品雜貨商要在現在這世上生存,如果不想自己先爛掉,首先就得堅守這個基本法則。

“他們早晚會發現你搞的鬼,”巴哈德爾警告我說,“你就不能多少對原文忠實一點?”

尤迪特·沃曼。都是她的錯。我被她迷得不能自拔。說我翻譯了她的全部作品,也不算誇張,總共七部小說。這其中就有第二部——《隼的尖叫》,也是她被譯介給國內讀者的第一部。還有《保密會》,第一版已經銷售一空。還有《流浪者的家園》,你可能還記得,裏面天天都在談論城市。還有《圓周率π的愛情故事》,這部小說最終為她贏得了大批女性讀者。她的出版商覺得我是專家,一有她的新小說問世,就會直接寄到我這裏。

每本小說我都會給自己“授權”,按自己的喜好去詮釋文本。我竭盡所能地摧毀了《隼的尖叫》,更是徹底地粉碎了《保密會》。奇怪的是居然沒有人註意到我的貢獻,銷量一直沒有攀升。讀者對她的景仰之情仍然只是隨著作品的不斷問世而緩慢增加。我出離憤怒了,開始動用各種新手段,甚至改過小說的標題。不過,不管什麽原因,在一直被我們叫做“讀者”的那個神秘群體發現自己茫然無助之前,作家總會拍馬趕到。不管我幹了什麽,你們“讀者”就是喜歡尤迪特·沃曼。

還記得在小說開頭幾頁就嗚呼了的那個家夥嗎?我讓他在隨後的382頁每頁都活著,而評論家們也認為他兼有普魯斯特和貝克特筆下人物形象的特征。哈,想起來了吧,就是《保密會》中那個可憐的老家夥,恩克上校……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為什麽會對這個怪誕的家夥情有獨鐘。也許,我只是覺得,他因為泄了密,泄露了他那個荒誕的小俱樂部的秘密,就被其他會員處死,太俗套,太像一部糟糕的電影。他在小說中的曇花一現——或者,毋寧說,他被暗殺的那個殘忍場面,因為那是他的全部戲份——只是一種空白的裝飾。上校沒有資格成為故事的一部分,有沒有他,情節都會照樣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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