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校門口到劉非家,並不遠,糟糕的是出租車里出來又要淋一段路的雨,若是早知又要淋雨,鄭君是肯定不去了。而且劉非看見柳如是邊上還有一個人,臉上的表情也像淋了雨似的,朝著柳如是問,他是……,柳如是鄭重介紹了,劉非“哦、哦”兩聲,也不客氣一下,便將鄭君晾在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柳如是莫名其妙地談起自己的新著,柳如是不停地點頭,很是恭敬地仰臉聽著,鄭君一邊坐著,感覺著頭上身上的雨滲進了身體,忍不住狠狠打了一個噴嚏。劉非似乎被噴嚏嚇著了,才將目光從柳如是臉上放下來,鄭君捏捏鼻子,趕緊道歉說,對不起,劉教授,我可能被雨淋感冒了。

沒關系。劉非默一會,又補充說,打噴嚏其實是一種美,一種道家的忘乎所以的美。

忘乎所以,真是妙極了。鄭君記得這話好像誰說過的。

噴嚏或許是醒腦的,劉非讚美完噴嚏之美,對打噴嚏的人也客氣了些,問,你發過哪些作品

鄭君說發過一些。

柳如是接著說,他的小說,馬教授作為范文,向我們推薦過。

就是我們系的馬教授劉非吃驚道。

嗯。

劉非這才正眼看了幾下鄭君,說,不好意思,這幾年我很少看小說,不了解像你這樣的後起之秀。

鄭君說,我哪兒是什麼後起之秀。

劉非熱情說,今天考得怎麼樣

不怎麼樣。

為什麼考題不難麼。

考題是不難,不過,我還是考得不怎麼樣。想起考題,鄭君惡氣就上來,說,我覺得這考試,很無聊,沒有意義。

鄭君當著劉非的面說考試很無聊,沒有意義,顯然是不恭敬的,但是鄭君當時並不覺著有什麼不妥。劉非說,那你覺得該怎樣

應該看作品。

劉非冷冷說,你們作家都看不起考試,可是不考試怎麼行作品無法打分,我們只能根據考試成績錄取,這樣的考試對一個作家應該是不難的。

鄭君想說作家對考試確是不屑的。看劉非的臉色,好歹沒有說,忍不住他又想打噴嚏,後面的氣氛便有些尬尷了。劉非家出來,柳如是責備道,你怎麼在他面前說考試很無聊,沒有意義。

不能說嗎

你否定考試不等於否定他

他是美學家,不會這樣劃等號的。

我覺得他對你有看法了。

這樣的考試確實無聊,反正說也說了,隨他吧,我們不談考試,喝咖啡去。

這樣的夜晚,這樣的一對男女,確乎是應該喝咖啡去的。但是雨把他們淋濕了,柳如是不能這樣濕著身子去喝咖啡,她忽地打了一個冷顫,鄭君即刻也感到身上結了冰,那麼咖啡就留著明晚喝吧。鄭君回到房間趕緊剝了濕衣服,泡了一個熱水澡,將身體裹進被窩里。如果就這樣睡著,那這個夜晚便結束了,但鄭君是不可能這樣隨便睡著的,被窩的溫暖很是觸發了他的想象力,他又想起三百年前的柳如是了。南京真是一個好地方,一個不斷讓人想起妓女的名詞。三百年前的柳如是仿佛還活在南京的空間里,撐著明朝的雨傘衣袂飄飄地在外面的雨夜里走動,像柳如是這樣的女人,注定是要讓生不逄時的男人們想入非非的,何況今夜就躺在南京城里,鄭君想起柳如是更是天經地義了。數十年前,遠在廣州的陳寅恪老人,瞎了眼睛,在不生不死之中,也是依靠想象柳如是度過余生的,而且還將自己的居所名之為“寒柳堂”,似乎是與柳如是同居了。鄭君怎麼也無法想象這樣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怎麼會畢十年之功去寫《柳如是別傳》,想象中風華絕代的女子究竟給七十歲的老人帶來了什麼呢陳寅恪可知道現在M大學有位女生也叫柳如是,她今天一整天都與鄭君在一起,而她居然不知道明朝的柳如是,如果她知道明朝的柳如是,知道柳如是被一位老人寫過別傳,或許她就不叫柳如是了,她若不叫柳如是,鄭君也許對她就不感興趣了,就不會一起吃飯了。忽地他記起晚上說好請她吃夜宵的,怎麼忘了,都是雨,被該死的雨淋忘了。他又想起晚餐是沒吃飽的,這樣一想,饑餓感便驟然而至,緊接著胃就饑餓得疼起來了。鄭君打電話想叫服務員送包方便面來,可電話根本就沒人接,只好忍著饑餓和饑餓感了。俗話說,溫飽思淫欲。饑餓是很難想女人的,想的就是肚里的那個胃,而且僅有的睡意,好像也被胃拿去充饑了。鄭君越發的睡不著啦,睡不著倒也無所謂,糟糕的是腦子似乎也變成了一個胃,想來想去都是饑餓,而不是女人,這讓鄭君感到實在索然寡味。後來,不知什麼時候,胃沒有感覺了,鄭君終於夢見和柳如是一起去吃夜宵,一人一杯咖啡,一個漢堡包和一個炸雞腿,坐在明朝的閣樓里,柳如是指著咖啡說,這麼黑的是什麼東西呀。

早上醒來,鄭君看手表已八點一刻,急得從被窩里跳出來,臉也顧不上洗,撒腿就往考場跑,嘴里自言自語道,糟啦。糟啦。這樣急急忙忙地趕考,已是沒有記憶了,似乎也頗令人興奮。到考場門口,鄭君停住喘了幾口氣,然後足不出聲地走到座位上,柳如是斜了他一眼,低聲責備道,怎麼現在才來。鄭君滿不在乎地笑笑,見桌面上沒有自己的試卷,就低頭去找。這時,監考老師走過來,面無表情道,你遲到超過半個小時,被取消考試資格了。鄭君說,什麼監考老師又強調說,你遲到被取誚考試資格了。鄭君沒想到會被取消考試資格,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站起來看了看表,是八點三十五分,松一口氣說,就差五分鐘,通融通融吧。監考老師說,考場有考場的紀律,不好通觸的。鄭君說,我不是故意的,我一口氣跑過來,你看,我都出汗了,通觸通融吧。監考老師說,出去說吧,在這兒說話影響其他考生。鄭君盯了監考老師二眼,說,一定不讓考,就不考吧。說了又輕蔑地瞧他一眼,開玩笑說,這麼沒意思的考試,你居然還不讓考。全場的考生就禁不住笑出聲來,把目光集中到他身上,看他從考場里走出去。到門口,鄭君聽見里面桌椅響動了一下,按著就聽見柳如是大聲說,老師,你應該讓他考,他是很優秀的作家,我們中文系的馬教授曾經把他的小說作為范文推薦過的。鄭君回頭看柳如是立在那兒,把臉都說通紅了。鄭君使勁地朝她點頭,並且做了一個鬼臉。監考老師敲敲桌子說,大家不要受這件事影響,請繼續認真考試。

鄭君回到房間,本想立即打道回府的,但一想起剛才柳如是通紅了臉替他求情的情景,就決定不走了。上街吃了早飯,回頭準備到校門口等柳如是,走了幾步,又有些猶疑,茫然地站在街上,被取消考試資格的恥辱感,就像壞天氣一樣讓人感到憋悶。他媽的。鄭君對著車來人往的街道說,但街上並沒有人關心他被取消考試資格。他媽的。鄭君這樣罵著,忽然靈機一動,他要上夫子廟一帶買件小玩藝兒送給柳如是,以改變今天被取消考試資格的性質,使之變成預想中風花雪月的插曲。他朝街上的出租車招了招手,立即有輛出租車駛來了,他正準備上車,不料又有一輛出租車掉了個頭,朝他而來,見他要上別的車,司機跳下車來,沖著他大聲罵道,媽的,叫了我的車,怎麼又乘別人的車。鄭君看了他一眼,那司機又罵道,你這樣不道德,太不道德了。鄭君走近司機,問,你說誰不道德司機聽鄭君是外地口音,更加氣盛,比著指頭槍說,你。你不道德。鄭君說,別惹我,今天我心情不好。司機說,老子心情更不好。並且把指頭槍逼到鄭君眼鏡上來,鄭君一把抓住司機的指頭槍,怒道,你想幹什麼司機抽回指頭,劈頭一拳打過來,鄭君閃了閃,也還以老拳。這司機只看他外表文弱好欺,哪知他在溫州老家跟和尚練過南拳,只三拳二拳,便打得司機鼻青臉腫。周圍隨即就聚了一群看客,驚疑地看著鄭君,覺著這個戴眼鏡的年青人怎麼出手那麼快,他看上去一點也不像會打架的人。不一會,鄭君和司機都被警察帶走了。

鄭君被罰了五百元錢。這還是小事,倒楣的是還要被拘留二十四小時,鄭君聲辯說,我是正當防衛。警察說,你把人家打得鼻青臉腫,還正當防為說了便將鄭君推入拘留室。鄭君說,就算我倒楣,那你們把拘留也折成錢吧,我還有急事,不能在這兒呆上二十四小時。警察說,你就呆著吧,你以為有錢就可以隨便打人鄭君說,見鬼,我要上訴的。警察說,這是你的權利。好像是要對他的上訴表示藐視,警察狠狠地將門關上,發出了一聲沈悶的撞擊聲。

鄭君想,這司機與警察也許勾搭好的,所以才這麼霸道。這年頭就這麼回事兒,他也只有自認倒楣了。只是這二十四小時對他多麼重要,晚上他是要與柳如是一起喝咖啡的。若是柳如是知道他出了點意外,被拘留在這兒,他想,她一定會來看他的。問題是她不可能知道,她準以為鄭君被取消考試資格後,也不再見她一面,就灰溜溜逃回溫州老家了。錯過了這二十四小時,也許他們今生今世也無緣再見了。想到這兒,鄭君有一種被什麼東西捉弄了的感覺,那東西或許就叫命運吧,在二十四小時之內,他不再是想象中的情人,而是罪人。

二十四小時之後,鄭君被釋放回到M大學,似乎與來時的情景一樣,整個校園充滿了雨和雨落地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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