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季珊和徐獻上了無形的舟子,蕩出了戲台。柳棠棠在玉兒的攙扶下,翻了幾個水袖,一臉悲淒地從另一邊下去了。就這麽,白狐記一次又一次地結束,觀者用衣袖揩了揩淚,滿足地四散離去。全城的人都已經習慣了唐季珊的不斷離別,他成了個該走的人,非走不可,因為這樣才能成就柳棠棠的美名;同時,他也不能回來,因為他如果真回來,這戲就要醜了。薛霽對著月光冷笑了一聲。

柳棠棠謝客三旬,等到柳苑重開時,人們只恨門不夠大,擠不進自己。詩社休會月余,重新唱酬時,誰還管唐季珊立的規矩?絲社琴音早絕,社友改按俗曲,誰還在乎唐季珊的枯山恨水?自誇的山人,自封的名士,個個巴不得忘了這唐季珊,人人都想取代唐季珊。遺忘的醜態,薛霽領教了。

雪還是那麽漫漫無止地下著。

一閃兩閃後,最後的火星子也滅了。一切都成灰了。冷。刀刃裂膚,徹心砭骨的冷。可是再冷也冷不過這整個城的無情。你們背棄了唐季珊;這是報應!天譴!天譴!

唐季珊在船頭,想的不是柳棠棠吧。白玉的手中握著一把花瓣,手指有意無意地掐弄著。

不是。徐獻答。

那麽是誰?手指的動作停了。

該是薛霽。

他是誰?

他是唐季珊的知己。

什麽來歷?怎麽沒聽說過?

是唐季珊雲遊天下時遇到的。名不見經傳,不過,他的茶是一流。

哦?人呢?人是幾流?

一年後就知道了。唐公子臨行前囑咐他,一年之後如果他還沒回去,就來莊上尋他。

是嗎?玉臨侯輕輕地笑了起來。看來,我們還非得留住唐季珊了。

持花的手緩緩放開,桃紅一片花泥,點在那潔白無血色的手中。

天下水路圖引

從破縣到郁州共計千里。前八百里到朗渡止,是水路。頭百里從破縣到虎倏關,最為難過。旅人常說:爛溪無好水,恨城無笑臉,獨縣人落單,桃花驛前桃花哭。一過虎倏,景象就開朗了。胭脂井。胭脂井中藏胭脂。前代皇帝選妃,在天下捕捉美女。胭脂鎮里那些沒來得及找到夫家的美人,都做了烈女投井了。據說一口胭脂井就吞下了數十條美女,從此以後,每當滿月映入井水時,細心的人就會聽到幾聲部的嚶嚶哭泣。藕香渡。無藕無香,以焚屍聞名。起先是因為地狹人稠,活人都沒地棲身了,死人就只有焚化了事。歷代地方官勸的勸,罵的罵,罰的罰,都沒用,變為風俗了。後來四鄉沒法安葬的屍體都送到此地焚化,焚屍倒成了當地的一個蓬勃行業。楓淚鎮。那兒的雨是粘的,沾在船上,貼在心上,像蜜。蜜到了禍水,就化成了鹹汁,像汗,如同夏夜里熱醒時,發得一身的汗。情關。還有易渡的情關?當然難渡。守關的人以刁難為天職,一日只發十人通行狀,所以行商多繞遠路以避情關。然而到憂州郁州的人,是非過此關不行。猶豫灘。水最急,什麽時候行船,總讓人難以決定。追夢。以產夢著稱,山水、人物、仕女、設色、水墨、工筆、寫意、傳奇,應有盡有。往黯淡溜,虛渡行的人,務必在這兒多買幾個夢。因為以下的路程,猿啼狗吠虎嘯貓咆,此起彼落,最為吵鬧,若無追夢之夢,恐怕數日都難以成眠。暗香鎮的羅漢像,可看可不看。無頭像還能栩栩如生嗎?當年這水陸圖引的作者,想必是在驚驛給鬧失了魂,才寫出這段荒唐的話。朗渡後起陸路,共計二百里,崎嶇顛沛。回首崖,切忌回首;秋水關,切忌回眸;漱心,切莫後悔。郁州。自求多福。

春途

從破縣到郁州只有一條路;而這千里路麽,險灘無數,危路重重。

客倌,還去嗎?

去。

凝望江水的臉回轉過來,船上的人看了岸上的薛霽一眼。

是你?對方的目光仿佛這麽說。

是的,是我;我來了。

終於。

千里平原一望無際。界碑孤單矗立。人一般高大,青石上就兩個字。郁州。石碑上沒有風蝕的痕跡,近年才立的?誰的字?

想不到,這兩個字寫得如此溫柔。傳聞中的肅殺恐怖,該是藏在字的反面?

大地緩緩卷起一陣暖風,吹得碑前的薛霽衣袂鼓脹,他擡頭望天,發現天也被吹出一個洞眼,春陽露了出來。難怪南方大雪不止,春天在郁州忘了走了。它忘了,自然是因為唐季珊在這兒,在這界碑之後的某處。

郁州碑,連影子都不敢過界。薛霽從天看到地,看著落在郁州界內的石碑影。在碑影的旁邊,他見到一個久違的影子。你倒比我先進郁州,他對自己的影子說,還是你早到這兒等我了?

是啊。你這才來。

就這樣,薛霽上了等他的船,走上了等他的旅程;等他,像命一樣等著他。

船漂離了破縣,一起一伏地在空曠的舞台上兜著永恒的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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