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振念·詩學與詩作之間──我的經驗(5)

宛如漂蕩的靈魂 在青春的胴體,無悔 無悔地寄居(《漂流寓言》,頁84) 整首詩大體以國語「ㄧ」、「ㄨ」、「ㄝ」為韻,並不每句押,使聲韻在似有若無之間,末尾「無悔」重複兩次,造成迂迴的聽覺效果,「居」和首句的「裾」□韻,以收反復之功。現代詩已拋棄了古典詩的聲律,但詩歌不分古今中外,節奏卻不能不講求。

簡政珍是談到台灣當代詩學時不可忽視的一位學者詩人,他以至今八本詩集和無數詩學專論、詩評,奠定了在台灣詩壇的重要性。簡政珍的五本詩論:《語言與文學空間》,《詩的瞬間狂喜》、《詩心與詩學》、《放逐詩學》、《台灣現代詩美學》,從詩的本體論、方法論,到台灣詩史的建構、實際批評的演練無所不包,論述的范圍極廣。

其中《詩的瞬間狂喜》和《詩心與詩學》大部分內容相同,後者僅多出〈創世紀詩人詩刊8、90年代詩風的改變〉等三篇論文。

我從簡政珍詩論「不相稱美學」和「知情交融」二說中獲得最多啟發。在《詩心與詩學‧80年代詩美學》一文中,簡政珍指出:「所謂不相稱,並非新批評所說的弔詭或反諷所產生的對比張力,而是以意象似乎彼此無關,但細品之又隱約烘托成一種情境。」(頁346)

在《台灣現代詩美學》中,簡政珍又以一章的篇幅來闡釋所謂不相稱美學,指出不相稱的各種可能,如轉喻的逸軌、意涵的不搭調、不合邏輯的因果、非常理的組合、對既定反應的諧擬、表象的荒謬等。

以諧擬為例,簡政珍說:「不相稱也可能是一種由不搭調所顯現的諧擬……沈志方的〈不敢入睡的原因〉有這樣的詩行:『我不敢入睡。我怕啊/我怕一不小心睡覺了/地球和床和我將立刻向無底的宇宙墜落/──那,所有的連續劇怎麼辦』當人已經向無底的宇宙墜落時,詩人所關心的竟是那所有的連續劇怎麼辦這是極明顯不相稱……詩行諧擬連續劇在生活中過於重要的荒謬。」(頁263-4)

簡政珍的不相稱美學讓我們對現代詩的不合理有了理解的基礎,它其實近於中國古典詩學的「無理而成趣」,李白的「白髮三千丈,緣愁似個長」實在沒什麼道理,但我們反覺得有一種詩性的真實。 簡政珍的知情交融說強調知性的抒情和抒情中的知性。

詩的情感若不能以理性控制,則易流於濫情,這原是學詩者的ABC,不是什麼鴻文讜論,但有鑑於詩壇情感外露的輕浮之作不在少數,詩如何避免流於口號與情緒的宣洩,仍值得再次提醒。

我自己是個極度感性的人,簡政珍在他的詩論當中,一再強調知性的重要,對我仍有明燈指路的效用,我在〈陌地生憶往〉最後兩段寫道: 唯獨在家鄉的巷道裡 往事鬱結成些許溫柔 當天色已沈沈黃昏 杯茶獨坐。

如在訴說 關於別後,從前種種 記住與遺忘,一一朝與時空交集的向度 靠攏。心事與故事相互迭代 宛如暖暖秋陽下 花香虛構了一切的曾在 在這異鄉的邊緣,四湖的城市裡(《陌地生憶往》,頁60-61)

詩中憶往與思鄉的情感,在似有若無之間,當敘述往事與心事的情緒達到高潮,朝當下時空集中時,又輕輕以景物的意象盪開,用秋陽花香的當下現實反應往事的虛幻與不可追,手法宛如古典詩的落句虛成,都是以景結情,造成情景交融,達到知情合一的美學效果。

本文從回顧新詩運動以來的詩學開始,檢視現代詩學的發展,限於篇幅,當然掛一漏萬,尤其是台灣當代詩人、詩論家中仍有許多對我有啟發的,不能一一述明,誠是遺憾。文章的後半,我引自己的詩為例,不是老王賣瓜,而是這篇文章旨在說明詩學的論述如何進入詩人潛意識,進而形成其創作觀,對實際詩作產生影響,故以自己的經驗為例。

在我看來,詩人要在創作上成長,除了觀摩、學習名家作品以外,也需要從詩學中增長知識,所謂積學以為功是也。(轉載自
蔡振念教授教學部落 2005/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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