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既然都走了,這城就算讓給我了?

老門子怔住了,他聽不出少年侯爺話中的意思。不過,老門子後來常對人說,莫侯爺的規矩真不一樣,仆從都沒那如狼似虎的德性;莫爺自己還賞了我一個座兒。那晚,他休息了一會兒,就到後山去賞月了。

後山?後山晚上能去麽?

欸,我知道,鬼多。可是侯爺說他不怕,況且有我領路,還有個老仆跟著,人氣那麽旺,怕什麽?

是啊,平時見著的都是鬼,太不可怕了。滅燈。玉臨侯讓老門子吹滅燈籠,剎時,一個隱約的輪廓出現在失色的世界里,像一條起伏不定的水平面懸在夜空,好熟悉,哪兒見過?靈敏的指尖開始追錄起線條的走勢,手指的動作在錦袍上刮出陣陣遲疑的聲音,就像,禿筆走在糙紙上的沙沙;而沙沙之後,出現一個莫名其妙,不斷綿延,自然生長的起伏線條,是他多年來每日在書齋中的信筆之作,沒想到,居然和這月光城市的風景線,完全一致。我是注定要來的,他一點兒都不詫異,從明月皎皎親切之姿,他早知道這一趟是他回家。

而這個家,在成百上千的粉稿之後,現在具體地站在眼前,只是一片漆黑,一片死寂,沒有靈魂。應該的,他滿意地想,就像經營風園一樣,這也必須是由他,一人,親手安排才行。一個養人的園子。想到這兒,他的嘴角居然微微上翹,笑了,難得。

笑中,眼前的城市動了,瞧,影子在慢慢變換位置,是那月光,對,是那月光在悄悄地搬弄城市。多少窗戶都被明月推開了,他的目光隨著月光溜了進去,掠過無人的書齋,寂靜的庭園,空蕩的戲台;還有哪兒可以去?月亮又領著他進了一片矮房,他好奇地觸摸機杼上織了一半的錦緞,猜著染坊里晾曬布匹的顏色,有意思,太有意思了,他在城里的陸道水道上愉快地遊走,這是他的新世界,就他自由自在一人,與月同遊。他還想走得再快,再快,可是他不得不慢下來,他得停下,走得太急了,一種嘔心的感覺湧上咽喉,胸中幾次翻騰後,壓抑不住的情緒一噴而出,在他的面前捶胸頓足。

他倚著欄桿好奇地瞧著激動的情緒。

你是渴望吧,他問。

渴望嚇了一跳,站定了看著他。

有那麽痛苦嗎?他平靜地問了一聲。也不等待答案,他拋棄了渴望快速轉身走了。轉了好幾條小巷,他還是能聽到渴望在遠處號啕大哭。有那麽痛苦嗎?他又問。那麽,你留下來好了。他冷冷地說。遠處的哭聲漸漸止歇,幾聲響亮的啜泣之後,渴望消失了痕跡。

擺脫了沖動的情緒,玉臨侯突然覺得自己仿佛長高了一尺,臉上也沈重起來。用手一探,發現胡髭居然抽出了芽,給如玉的面容添了幾年的歲數。

螁變的玉臨侯腳步慢了,走過門戶洞開的大宅偉舍,他不再好奇窺伺,城市的生活已在他的掌握,那,不是他要的。他緩緩步上石橋,悠閑地在水面上尋月,忽然,一絲身外音聲從水道遠方傳來,他擡首看去,迷離夜色中一艘遊船漂下,船上滿滿載著影子,人語依稀。

蒼涼啊,一個低沈的聲音隨波蕩來,讓我想起當年陪伴夫子在大川之上,風蕭水寒,逝者如斯喲。

蒼涼,的確蒼涼...船上眾影同悲。

淒愴哪,第二道聲波拍來,想當年我吹著笛,和東坡兄在赤壁,也是如此的月光啊。

淒愴.淒愴.淒愴.又一串回音感嘆。

悲傷啊,悲傷,第三個聲音緊接著訴起:月薄崦嵫,咱們又得回那冰冷的千古寒穴了。這個感嘆引得船上鬼物陣陣飲泣。

是麽?玉臨侯冷笑一聲。不是蒼涼,也不是淒愴,他低聲地對漸漸消逝的船影說:時光不值得流連。

玉臨侯離開了石橋,在城中做最後的搜尋。曙光已在東方等待,他得把空城還給人世了。

在城的某處,暗香彌漫,讓他踟躕難舍。暗香潛移,成了孤獨的音聲,音符如此疏落,一個個都是獨行者,不娉婷,不裊裊,走在長長的巷里,沒幾個轉折,身影就消失了,連面目都沒見到。攔下他們?算了,還是讓他們走吧,踽踽的冷漠,才是格調。

玉臨侯把冷漠的距離刻在腦中,把城市收在心里。他要走了,猛一轉身,在最後一道月光下,他竟然和獨行者打了個照面。


影子


從庚申年八月十六日起,玉臨侯每天醒來前的最後一個夢,都是那個讓人窒息的照面。每次,他都想把那個面容看得更清楚一點,記得更詳細一點;他的心情是那麽急切,幾次,驚醒時,他發現自己雙拳緊握,仿佛捉住了什麽。

他檢視手心,發現和夢一樣,空的。

五年後,他終於在真實的生活中看到了那個身影。從此夢魘結束,另一種感傷開始。有時候他在心中清楚地看到這位朋友,在喧鬧的浮世里,沈默地賞析孤獨。為了答謝他,玉臨侯也堅持清簡無伴的原則。郁州大小事都由徐獻操心,他疾苦不問,哀樂不管。平日他在高閣里讀書,痛刪古人經籍,大改詩歌雅頌,有時批得得意,他甚至會暗笑幾聲。放下書本,他提起筆一道道描繪出他的月光城市,還有保存其中的悸動。有時筆起偏了,渲染過度了,記憶的城市變出了個新樣。我該再去看一眼嗎?他想。不,第一個印象雖然磨損了,卻是最真實的。不用再去了。他明白。月光好的日子,他會允許音聲進入心里。在那種夜晚,連聲音都會有個好看的影子;你是說回音吧?唉,說破了多沒意思。三餐減到兩餐。他開始憎惡甜味,太膩太滿;他迷上苦感,上中下,他還分出三等。紫菀葉苦中帶色,最為上品。偶爾臨窗吹風時,他會突然回頭瞥一眼畫中敞開的城門,看看是否有人來訪。人,當然指的是他的朋友。通常在失望襲上心之前,他早轉開了頭,開始專心篩檢前日夢境的一些片斷。或許,他曾經出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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