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加莎·克里斯蒂自傳》第一章·故居阿什菲爾德(4)中

每逢星期天,外祖母就到伊林來吃午飯,常常是帶著兩位舅舅一塊來。這是最快樂的一天。鮑愛莫外祖母是我母親的生身之母,她通常在十一點鐘到達。她比姨婆還要矮一些,由於身材矮小,一路走來難免有點氣喘吁吁。從倫敦到這裡,一路上要倒幾次火車和汽車。她到達后的一件事就是脫掉腳上那雙長筒靴子。她的女傭海麗特通常跟著她一塊來,跪在她面前幫她把靴子脫掉,換上一雙鬆軟的羊絨拖鞋。外祖母深深地嘆一口氣,坐到餐桌旁的靠背椅上。於是,姐妹倆就開始了周日上午的例行「公事」,談起一長串紛亂複雜的賬目。外祖母在維多利亞大街上的軍人商場為姨婆置買了大量的生活用品。對這姐妹倆來說,軍人商場就是她們心目中的宇宙中心。倆人饒有興緻地研究著一串串數字,一條條賬目,一張張表格,討論著所購買的物品的質量。軍人商場實行定期付款制,零碎的小賬和維修費用都當面了結。姨婆每次多付給外婆一些錢,作為辛苦的酬謝,姐妹倆關係很親熱,但相互間也小有妒忌。時而拌嘴,一有機會就互相抬杠、逗趣。外祖母自認為曾是她們家長得最漂亮的姑娘,姨婆總是不服氣。

波麗雖然身材矮小,但年僅十六歲時就被布萊克警衛團的一位上尉愛上了。家裡認為她還很年輕,不到結婚的年齡,可上尉卻說他所在的團就要移防國外,要在那兒駐紮很長一段時間,希望倆人能馬上完婚。這樣,波麗十六歲就結婚了。小兩口是完美的一對。波麗年輕嫵媚,丈夫是團隊里公認的美男子。

波麗很快有了五個孩子,其中有一個夭折了。她二十六歲開始守寡。姨婆結婚很晚,曾與一位年輕的海軍軍官發生過戀情,可惜兩人都很窮,無法完婚。後來,他找了一個有錢的遺孀,她也嫁給了已有一個孩子的美國富翁。波麗丈夫生前團隊里的幾位軍官曾向她求愛,想要以她為妻,都被她婉言拒絕了。她不願讓別的男人來代替丈夫的位置,申言死後要葬在他的墓旁。

姐妹倆了結了上周的賬目,明確了下一周的採購任務后,舅舅們就該到了。歐內斯特舅舅在英國國民軍中任職,哈里舅舅是軍人商場的管事。大舅弗雷德在駐防印度的一個團里服役。桌子擺好后,大家就開始用午餐。

豐盛的午餐后,全家人除我之外,都要去小睡片刻。我躺在扶手搖椅里悠閑自得地搖晃著。午睡醒來,大家開始玩「考校長」的遊戲。哈里舅舅和歐內斯特舅舅都是能說會道的「校長」。大家坐成一排,榮任「校長」的人手裡拿一卷報紙在前面來回踏步,裝腔作勢地大聲提問:「針是什麼時候發明的?」「亨利八世的第三個夫人是誰?」「威廉·魯弗斯是怎麼死的?」「麥黑病是怎麼回事?」誰要能回答上來,就可以升為「校長」,原來的校長自動讓賢。如今人們都喜歡的廣播電台組織的知識測驗節目大概就是由這種遊戲演變而來的。

遊戲結束后,兩位舅舅先走一步。外祖母留下來喝過下午茶才離去。

姨婆善於交際,社交活動頗為頻繁,家裡常常擠滿了退役的海陸軍將軍和校官,他們到伊林來是為了「呼吸新鮮空氣」,再說這地方離倫敦也近,挺方便。

在訓導社交知識方面,姆媽也算是內行。

「吃晚飯的速度要再快一些。假如你長大了。去公爵家赴宴,席前會站著一位精幹的管家和幾個僕人。只要時間一到,不管你吃完沒有,他都會把你的盤子撤走。」姆媽常把貴族們的鐵事掛在嘴邊,這方面的教誨引起了我的奢望,幻想將來有一天會成為阿加莎公爵夫人。這成了我一生最美好的願望。

可是姆媽的社會知識無情地告訴我:

「你永遠也當不上公爵夫人。」她說。

「是真的嗎?」我感到詫異。

「是真的。」姆媽是一個非常講究實際的人,「要想當公爵夫人,必須生來就是公爵、伯爵的女兒。只有嫁給了公爵,才算得上公爵夫人,而那又不過是借了丈夫頭銜的光,不是你想當就當得上的。」

這即是我與命運的第一次遭際。世間許多事情是不可得的。在童年時代就意識到這一點是必要的,對自己有益無害。許多事情可望不可及——自然捲曲的秀髮,烏黑的雙眸,甚至於公爵夫人的尊稱,那是不以人的意志而存在的。

我在身世方面的勢利之心,總的來說要大於其他方面。

我把身世看得重於財富和才智。

小的時候,我有一種自卑感,甘於自己的現狀,意識到家底不很殷實等不利條件。這就像是分到手的一手牌,無法挑剔,只能籌劃好,盡最大的努力一張張打出去。我敢肯定,我並不怎麼嫉妒和痛恨那些比我更富有、更聰穎的孩子。看到某個小朋友手裡拿著昂貴有趣的玩具,我不企望,也不鬧著要買。

與大多數朋友相比,我們算不上富戶。父親是美國人,別人都以為他很有錢,似乎所有的美國人都應該是富翁。他只能湊合著撐起家裡的門面。我們既沒有雇管家,也沒有雇男僕;既沒有馬車,也沒有車夫。家裡只有三個女佣人,在當時算是最少的了。要是時逢雨天去朋友家喝茶,就不得不披上雨衣,穿著套鞋在雨中步行一英里半。除了穿上好一點的衣服參加重要的聚會外,父母是不會專為孩子叫馬車的。

另一方面,家中款待賓客的菜看卻又異常的奢侈——與現代的標準相比,該是邀請一位大廚師和幾位助手來製做了。

姐姐很早就被認為是家裡「最聰明」的孩子。布賴頓的女校長勸她進格爾頓深造,父親卻不高興地說:「不能叫麥琪去當女學者,還是送她去巴黎修完剩下的學業。」姐姐欣然去了巴黎,因為她自己從未打算到格爾頓深造,她有才智,談諧,機敏善辯,幹什麼事都成功。哥哥比姐姐小一歲,長得頗具男性的魅力,喜歡文學,但在其他方面缺乏才氣。

父親和母親大概已經意識到他將來是個「難辦」的孩子。他酷愛工程學。父親原希望他將來進入金融界,卻發現他缺乏這方面的才幹。為此,同意他選學工程學,可他在這方面也出息不大,他的數學太差。

儘管家裡人對我都很好,但卻認為我「反應遲鈍」。母親和姐姐反應快得驚人,我總是跟不上她們。我口齒也很笨拙,要把想說的話說出來總是力不從心。「阿加莎的反應太慢了。」家裡人常這麼說。這是事實,我了解這點,也從未否認。這並沒有使我感到憂慮和苦惱,我已經甘拜下風了。直到十二歲的時候,我才意識到我的反應能力相當於,甚至高於一般人的水平。並非我反應遲鈍,而是家裡人的標準太高了。我的口頭表達能力一直很差,這也許是促使我從事寫作的原因之一。

一生中第一次使我真正傷心的是與姆媽的分手、誰也不曉得她當時有多大年紀,也許已經八十歲高齡了吧。一位她從前照看過的人在薩默塞特有一處財產,一直勸她退休。

他在那兒為她準備了一幢舒適的小別墅,供她和她的妹妹共度晚年之用。最後她終於作出了決定,辭掉了這兒的工作。

我日夜思念著她,每天都給她寫一封信,通篇儘是拼寫錯誤——寫作和拼寫一直是最傷腦筋的事。信中沒有一點新意,翻來複去總是那幾句話:

親愛的姆媽:

我非常非常地想念您,但願您一切都好。托尼身上長了一隻跳蚤。我非常非常地愛您。吻您,吻您,吻您。

您的

阿加莎

母親為這些信件提供郵票。不久,她有些不耐煩了:「我想你沒有必要每天都給她寫信,一周寫兩次總夠了吧?」我感到愕然。「可是我每天都在想念她呀。我不能不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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