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承玉:吳承恩:《西遊記》著作權的發現(下)

或許和這種焦慮不無關系,《西遊記》的傳播進入清代發生了一個重大曲折。這就是清初順康之間汪象旭、黃周星等人箋評《古本西遊證道書》的刊刻行世。他們聲稱該本是以獨家發現的大略堂“古本”秘籍為基礎,對“俗本”的缺憾加以補改而後推出的;今通行本所有、諸種晚明全本所無的“陳光蕊赴任逢災”情節,即從該本而來。更重要的是,他們首次提出了《西遊記》的作者乃是元代丘處機,證據就是刊在全書卷首的元中期著名文學家虞集的一篇《西遊記序》。其中略云:

余浮湛史館,鹿鹿丹鉛。一日,有衡嶽紫瓊道人持老友危敬夫手劄來謁,余與流連浹月,道人將歸,乃出一帙示余曰:“此國初丘長春所纂《西遊記》也,敢乞公一序以傳。”余受而讀之,見書中所載,乃唐玄奘法師取經事跡。……雖其書離奇浩瀚數十萬言,而大要可以一言蔽之曰:收放心而已。蓋吾人作魔成佛,皆由此心。此心放,則為妄心,妄心一起,則能作魔,如心猿之稱王稱聖而鬧天宮是也。此心收,則為真心,真心一見,則能滅魔,如心猿之降妖縛怪而證佛果是也。……按真君在太祖時,曾遣侍臣劉仲祿萬里訪迎,以野服承聖問,促膝論道,一時大被寵眷,……其所著詩詞甚富,無一非見道之言。然未有如是書之鴻肆而靈幻者,宜紫瓊道人之寶為枕秘也。乃俗儒不察,或等之《齊諧》稗乘之流,井蛙夏蟲,何足深論……[1]64


長春真人丘處機,元代全真派道教領袖,也是元明清道教史上無出其右的人物。放在當時的話語環境中,如果能確證丘處機就是《西遊記》的作者,或許能進一步提高這部小說的品位,使它從四大奇書中再躍升一個層次。但是,撇開這篇序言和汪象旭自己文字的諸多粘連、仿佛[7]不論,虞集在當時威望尊顯,“著作為有元一代冠冕”(《四庫提要•道園學古錄》),傳世文集有《道園學古錄》五十卷、《道園類稿》五十卷、《道園遺稿》六卷等,搜羅相當全面,此序卻不見載其中,顯見所謂虞集《西遊記序》當出偽托。此其一。

其二,干嘉學派的考據大師錢大昕有一篇《跋長春真人西遊記》短文,說得很明確:“《長春真人西遊記》二傳,其弟子李志常所述,於西域道里風俗,頗足資考證。而世鮮傳本,余始於《道藏》抄得之。村俗小說有《唐三藏西遊演義》,乃明人所作。蕭山毛大可據《輟耕錄》以為出丘處機之手,真郢書燕說矣。”[1]171丘處機確有一部《西遊記》,但那是丘處機口述西行拜見成吉思汗途中所睹,弟子李志常所錄,見收於《道藏》,而在傳統目錄分類中實屬史部地理類遊記目的一篇文字,至今仍安然無恙地廁身在《道藏》第1056冊之中[8]1131,它和小說《西遊記》根本是兩回事;最早把小說《西遊記》和遊記文《西遊記》混為一談的,是明清之際大名鼎鼎的浙江“三毛”之一的蕭山毛奇齡。根據錢大昕的文字推斷,杭州人汪象旭[9]認定小說《西遊記》的作者是丘處機,應該是受到了毛氏的影響。


汪象旭等人為長篇小說《西遊記》尋找原作者的最初動機或許不無良善,但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的是,他從找錯了原作者的山頭出發,進一步把整個有清一代的《西遊記》傳播和闡釋史,引向了在道教附庸的泥潭里打圈子,為道教的一些玄虛而陳腐的觀念反復背書、迄無底止的境地。這當然又是由他的高看“見道之言”而卑視“《齊諧》稗乘之流”,沒把小說藝術的獨特審美價值放在眼里的陳腐觀念使然。無論如何,汪氏將書名加上“證道書”的節謚,在箋評中又廣列《參同》、《悟真》等道教典籍,憑借其文學情節本身完整的優點,成為《西遊記》傳播和闡釋史上的一個重大轉折,從此以後,幾乎所有的刊本名稱都被打上了道教文化的胎記,明代出現的諸家雜說、隨興發揮局面基本上為金丹大道的形象圖解所代替。簡單地列舉一下此後的刊本之名和有關序跋的關鍵文字,對此就可一目了然:


康熙中期文盛堂刊本題《西遊真詮》,悟一子評點,尤侗序:“長春微意,引而不發。今有悟一子陳君,起而詮解之,於是鉤《參同》之機,抉《悟真》之奧……”

干隆初九如堂刊本題《增評西遊證道奇書》,野云主人序;“忽得西陵汪淡漪子評本,題之曰《證道奇書》,多列《參同》、《悟真》等書,以為之證,及嘆古人亦有先得我心者,第其評語,與余意未盡合,因重梓乃為增讀法數十則……今長春子獨以修真之秘,衍為《齊諧》稗乘之文……”

干嘉間劉一明自評自刊本題《西遊原旨》,梁聯第序,“棲云山悟元道人(劉氏道號)……出其《修真辨難》、《陰符》、《參同》諸經注解,蓋以大泄先天之秘,顯示還丹之方。最後出其《西遊原旨》一書,其序其注,其詩其結,使丘真君微言妙義,昭若日星,沛如江海,乃知《西遊》一記,即《陰符》也,即《參同》也……”


道光間德馨堂刊本題《西遊正旨》,張逢源托名無名子評點,何廷椿序:“先師張逢源……以道經龐雜,學者罔識所歸,故為手輯《道學薪傳》四卷,並梓於世,……且示之曰:從古言道之書……惟元代丘祖所著《西遊》,托幻相以闡精微……乃就其書手為批注……”[1]318,341-342,351,336當然還有許多其它類似版本和評點。這中間的原因耐人尋味。袁世碩先生對此曾指出:“有清一代道家壟斷了《西遊記》的評說。

《西遊證道書》首發其端,《西遊真詮》大張其說,後出之評本均依從之,都是將《西遊記》附會為隱喻道家的修煉之道的書,其目的就是借這部為人愛讀的通俗小說,傳布其教,招徠信徒,挽救道教日益衰落的歷史命運。”[10]總之,汪象旭把《西遊記》小說著作權歸於丘處機的結果,是開啟了一個長達兩三百年的把《西遊記》視為金丹道學附庸的闡釋運動,這在根本上消解了《西遊記》作為傑出的長篇小說的審美品格,解構了作為文學巨著的《西遊記》的存在。——這中間當然不是沒有特例,但比較起來,把《西遊記》仍然當作小說來看的特例畢竟太少了,在持續不斷的道學讜論中,基本可以忽略不計。正是在這樣一種背景上,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巨匠的魯迅、胡適關注起《西遊記》,在緊張的學術活動中抽出相當的時間和精力探究起它的著作權問題,做出了自己的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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