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炳建:明人的《西遊記》研究與明代小說審美觀念的歷史演變(3)

但是,由於受前述“崇實疾虛”思想觀念的影響,對於完全脫離實錄的奇幻類文學作品,人們有一個更加艱難的認識過程。盡管班固早已指出《黃帝說》四十篇“迂誕依托”的特點(《漢書•藝文志》),王充亦認為“世俗之性,好奇怪之語”(《論衡•對作》),但都不是正面肯定奇幻類文學作品,以致劉勰作《文心雕龍》,對“托云龍,說迂怪”,“木夫九首,土伯三目”等仍表示不滿,斥之為“詭異”、“譎怪”(《辨騷》)。

受這種觀念影響,南北朝時期雖然有大量志怪小說問世,但撰著者的目的僅為“明神道之不誣”,評論者亦只不過目之以“愛廣尚奇”(蕭綺《拾遺記序》)。因此,在宋代之前,人們雖然沒有直接禁止奇幻類文學作品,但大多認為“神鬼怪物,其事非聖,揚雄所不觀;其言亂神,宣尼所不語”(劉知幾《史通•采撰》)。這種狀況大約到了宋代才有所改變。洪邁在《夷堅乙志序》中認為,“《齊諧》之志怪,莊周之談天,虛無幻茫,不可致詰”,但卻“皆不能無寓言於其間”。此後,寓言說便成為奇幻類文學作品合理存在的重要理由。羅燁《醉翁談錄》亦注意到了話本中的奇幻故事,贊美說話藝人們“講鬼怪令羽士心寒膽戰”,“辯論妖怪精靈話,分別神仙達士機”(《小說開辟》)。

然而,直到瞿佑撰《剪燈新話》成,仍然擔心自己的著作“涉於語怪,近於誨淫,藏之書笥,不欲傳出”,最後還是考慮到“《易》言龍戰於野,《書》載雉雊於鼎”,自己的著作“勸善懲惡,哀窮悼屈,其亦庶乎言者無罪,聞者足以戒”(《剪燈新話自序》),才敢於將自己的著作公之於世。由此我們不難看出傳統的思維定勢是如何嚴重制約著人們的思想。《西遊記》的問世,從根本上打破了世人對幻想類文學作品的頑固偏見。陳元之的《刊西遊記序》就說:


彼以為濁世不可以莊語也,故委蛇以浮世;委蛇不可以為教也,故微言以中道理;道之言不可以入俗也,故浪謔笑虐以恣肆;笑謔不可以見世也,故流連比類以明意。於是其言始參差,而俶詭可觀,謬悠荒唐,無端崖涯涘,而譚言微中,有作者之心,傲世之意,夫不可沒已。


陳元之的這段話,顯然取自《莊子•天下》篇。莊子在談到自己文章的格調時說

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姿縱而不儻,不以觭見之也。以天下為沈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其書雖瑰瑋而連犿無傷也。其辭雖參差而俶詭可觀。

陳元之顯然已經注意到了《西遊記》的藝術風格與《莊子》的相通之處,即二者都具有“浪謔笑虐以恣肆”“流連比類以明意”的特色。他不僅指出了《西遊記》詼諧、幽默的藝術特征和奇異瑰麗的神話色彩,而且探索其形成的原因,即世道汙濁難以從正面理喻,只能寓自己的思想於表面“俶詭可觀,謬悠荒唐”的文字之中,表達其“傲世”的思想感情。這就把這部充滿了神奇怪誕描寫的神話巨著,賦予了現實意義,認為《西遊記》“直寓言者哉”。


稍後,謝肇淛在《文海披沙》卷七中亦說:


俗傳有《西遊記演義》,載玄奘取經西域,道遇魔祟甚多,讀者皆嗤其俚妄。余謂不足嗤也,古亦有之。神農嘗百草,一日而遇七十毒;黃帝伐蚩尤,迷大霧,天命玄女授指南車;禹治水桐柏,遇無支祁,萬靈不能制,庚辰始制之;武王伐紂,五嶽之神來見,太公命時粥五器,各以其名進之。至於《穆天子傳》、《拾遺記》、《梁四公》又不足論也。《西遊記》特其濫觴耳。


作者從神農嘗百草、黃帝伐蚩尤、九天玄女造指南車、大禹治水等早期神話中,看到了《西遊記》的歷史淵源,又從《穆天子傳》、《拾遺記》、《梁四公》等志怪小說中,看到了《西遊記》奇幻題材的歷史繼承關系。作者短短一段話,就為我們勾畫了中國奇幻題材文學的發展軌跡。


但是,真正認識到《西遊記》奇幻特征的,則是《李卓吾先生批評西遊記》,簡稱李評本。在李評本中,“奇甚”、“極幻”之類評語隨處可見。如第33回總批說:“說到裝天處,令人絕倒。何物文人,奇幻至此。大抵文人之筆,無所不至,然到裝天葫蘆,亦觀止矣。”作品第53回寫唐僧、豬八戒子母河受孕,其總批說:“這回想頭,奇甚,幻甚。真是文人之筆,九天九地,無所不至。”第30回總批也說:“唐僧化虎,白馬變龍,都是文思極靈極妙、文筆極奇極幻處。作舉子業的秀才如何有此!”此類批語就不單純是指作品的題材之幻,同時也指作品創作方法與藝術手法之幻。但是,李評本的批語比較散亂,難以達到更高的理論高度。袁於令的《西遊記題詞》則彌補了這一缺陷。


袁於令的《西遊記題詞》見於李評本的卷首。他認為:


文不幻不文,幻不極不幻。是知天下極幻之事,乃極真之事;極幻之理,乃極真之理。故言真不如言幻,言佛不如言魔……至於文章之妙,《西遊》、《水滸》實並馳中原。今日雕空鑿影,畫脂鏤冰,嘔心瀝血,斷數莖髭而不得驚人只字者,何如此書駕虛遊刃,洋洋灑灑數百萬言,而不復一境,不離本宗。日見聞之,厭飫不起,日誦讀之,穎悟自開也!故閑居之士,不可一日無此書。


袁於令這里所謂的“幻”,實際上包含了多層涵義。其第一層涵義實際上涉及小說創作虛與實的關系問題,是對前述謝肇淛觀點的進一步補充。關於這一點,如果我們聯系袁氏署名吉衣主人的《隋史遺文序》,當會看得更為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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