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炳建:明人的《西遊記》研究與明代小說審美觀念的歷史演變(6)

由於看到了《西遊記》等“譎詭幻怪”類幻想題材小說的巨大影響,淩濛初並不排斥“耳目之外,牛鬼蛇神之為奇”,這已經較張譽的見解表現出更大的寬容性。同時,他又特別指出,在“耳目之內,日用起居”之中,同樣存在著“奇”,這就有意識地把小說創作引向普通人的“日常起居”的生活之中,要求作家在現實生活中發現可以“新聽睹,佐詼諧”的創作素材。

但真正將淩氏的理論發揚光大,並客觀地看待“真”與“幻”、“奇”與“正”這兩類文學作品的還是睡鄉居士。他在《二刻拍案驚奇序》中曾這樣論及《西遊記》:

至演義一家,幻易而真難,固不可相衡而論也。即如《西遊》一記,怪誕不經,讀者皆知其謬。然據其所載,師徒四人,各一性情,各一動止,試摘取其一言一事,遂使暗中摩索,亦知其出自何人,則正以幻中有真,乃為傳神阿堵,而已有不如《水滸》之譏。豈非真不真之關,固奇不奇之大較也哉!

在作者看來,《西遊記》之所以得到世人的喜愛,就是因為“幻中有真”,能夠達到“傳神”的高境界。這里的“真”,當然包括作品曲折地反映現實生活,而更主要的是指遵照生活的邏輯,通過生動的生活細節描寫和細膩的人物心理刻畫,使人物更接近現實生活,因而也更具有個性化。試拿《封神演義》和《西遊記》相比較,二者在想像的奇特方面,可以說不相上下,讓人眼花繚亂的神話人物、法術法寶觸目皆是,但《封神演義》不如《西遊記》處,正在於人物形象塑造上缺乏個性化和生活化的因子,因而便不能不落入二流作品。正因此,他認為小說的批評標準應該是“以文勝,非以事勝”,認為《二刻拍案驚奇》的創作,“大都真切可據,而間及神天鬼怪。故為史遷紀事,摹寫逼真,而龍之踞腹,蛇之當道,鬼神之理,遠而非無,不妨點綴域外之觀,以破俗儒之見耳”。這里的“點綴域外之觀,以破俗儒之見”,就是指的利用《西遊記》這樣的富於幻想性的題材,打破常規的思維定勢,以解放人們的思想。這種見解就我們今天看來,也是具有特別的進步意義的。

在充分肯定幻想類題材的同時,睡鄉居士更強調現實類題材的重要性。他說:

今小說之行世者,無慮百種,然而失真之病,起於好奇。知奇之為奇,而不如無奇之所以為奇。舍目前可紀之事,而馳騖於不論不議之鄉,如畫家不圖犬馬,而圖鬼魅者,曰:“吾以駭聽止耳。”

很明顯,這里所說的“奇”與“無奇”,也就是小說創作中的幻想題材和現實題材的問題。作者反對獵奇搜異,而要求文學作品要反映真實的現實生活,即記“目前可紀之事”。所以,這里所說的“真”,與前人所謂“一據實錄”的“真”、“真性情”的真,已經不是同一概念,而是強調小說創作要關注現實題材。這里,睡鄉居士既沒有全盤否定奇幻類題材,同時也在理論上肯定了文學向人本位的復歸,達到了明清小說理論發展的新高度。

從以上論述不難看出,“真與幻”這一對小說觀念中,題材問題是論者關心的中心問題,至於幻的創作方法與幻的藝術特色則居於從屬的地位。換句話說,“真與幻”的論辯所主要解決的問題,就是小說創作的題材問題。



“虛與實”主要解決的是小說這種文學體裁的性質問題,“幻與真”主要解決的是小說創作的題材問題,“奇與正”則主要解決的是小說創作的方法或風格問題。

在明代之前,一般意義上的“奇”大要有三:一是和“虛與實”中的“虛”相對應,如王充《論衡•藝增》篇所言“俗人好奇。不奇,言不用也。故譽人不增其美,見聞者不快於意;毀人不益其惡,則聽者不愜於心”即是也,屬小說虛構意義上的“奇”,即以虛構的手法,表現“奇”的風格。二是和“真與幻”中的“幻”相對應,如蕭綺所謂“殊怪必舉,紀事存樸,愛廣向奇”(《拾遺記序》),洪邁所謂“愛奇之過,一至於斯”(《夷堅志丁序》)即是也,指神妖鬼怪類的題材之“奇”,即用“幻”的題材,表現出“奇”的風格。三是雖然取材於現實生活,但人物特異獨出,事件離奇曲折,如唐宋傳奇之“傳奇”即是也,即以“奇”的筆法,表現出奇的風格。所以,在中國古代文論中,“奇”這一種審美命題既與“虛”和“幻”有一定的聯系,也與一定的筆法和風格有聯系。

明代關於“奇與正”的探討,基本上是對前代的繼承和發展。張譽所謂的“小說家以真為正,以幻為奇”,主要是以真的題材,表現出正的風格;以幻的題材,表現出奇的風格。《西遊記》、《西洋記》以及傳奇戲《牡丹亭》主要是神魔鬼幻一類題材,在風格上就表現為“奇”。《三國演義》等歷史演義小說主要是歷史題材,在風格上就表現為“正”。《水滸傳》和《金瓶梅》、《平妖傳》等“備人鬼之態,兼真幻之長”,則表現出“亦奇亦正”的風格。作者對通俗小說的不同風格進行類的劃分,對指導小說創作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

與張譽不同,淩濛初在《拍案驚奇序》中所謂的“奇”,則更多地表現為筆法之“奇”。在他看來,“耳目之外,牛鬼蛇神”固然為奇,但“耳目前之怪怪奇奇,無所不有”,現實生活中有許多“可新聽睹,佐詼諧”的奇人異事,這些事與人更貼近平常人的日常生活,因此更容易感動人,教育人。關於這個問題,睡鄉居士說得更清楚,且更具有理論性。他認為:“失真之病,起於好奇。知奇之為奇,而不如無奇之所以為奇。”所謂以“無奇”為“奇”,就是要“舉物態人情,恣其點染”,達到“以文勝”而“非以事勝”的高境界。這里的“事勝”,就是指神魔鬼怪一類的虛幻題材;這里的“文勝”在睡鄉居士看來,就是要在創作方法上講究“真”,即取材於現實生活,客觀地反映現實生活,但在小說風格上,又要表現出奇的特色。《西遊記》寫的雖然是幻想類題材,但由於其中主要人物的性情舉止,都是從現實中來的,具有細節描寫的真實性,亦即“幻中有真,乃為傳神阿堵”。但是,也正因為其題材的虛幻性,使其在一般人心目中不如《水滸傳》更顯得真切。把“奇”定位於“文勝”,定位於取材於現實生活,客觀地反映現實生活,並在其中表現出奇的特色,是睡鄉居士對中國古代小說理論的重要貢獻。

從以上論述不難看出,明代小說批評有一個從“實”到“虛”、從“虛”到“幻”、從“幻”到“真”的理論發展過程。它基本解決了困擾自古以來無數研究家們的小說創作“虛與實”的關系問題,打破了傳統的“實錄”觀念,從性質上肯定了小說這種特殊體裁的虛構特征,基本澄清了對以神魔鬼怪為題材的奇幻文學的傳統偏見,肯定了奇幻類小說存在的合理性。同時,從“真與幻”的辯證關系上,強調奇幻類題材的作品要“幻中有真”,更進一步又強調文學要描寫平常人的日常生活題材,要關注世情,關注人生,完成了文學向人本位復歸的理論探索。在“奇與正”的探討中,明代小說批評強調“文勝”,強調小說創作取材於現實生活,客觀地反映現實生活,亦具有時代的重要意義。而在這些理論探索過程的每個環節中,《西遊記》都起到了范本作用,有關《西遊記》的研究文字,都理所當然地成為明代文學批評史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愛思想武漢2016-0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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