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色語”的書寫時代(下)

幾乎在《米》和《廢都》出現的同一時期,默默無聞的王小波寫下了流氓主義小說《黃金時代》。這部傑出的小說在他病逝後被世人發現,突然變得炙手可熱起來。數年之後,他甚至成為一代青年的“精神教父”。自從王朔成為“乖孩子”之後,當代平民流氓的形象幾乎已經銷聲匿跡。王小波使用了比王朔更徹底地反諷,以及更加厚顏無恥的流氓話語——

我過二十一歲生日那天,正在河邊放牛。下午我躺在草地上睡著了。我睡去時,身上蓋了幾片芭蕉葉子,醒來時身上已經一無所有(葉子可能被牛吃了)。亞熱帶旱季的陽光把我曬得渾身赤紅,痛癢難當,我的小和尚直翹翹地指向天空,尺寸空前。這就是我過生日時的情形。

我醒來時覺得陽光耀眼,天藍得嚇人,身上落了一層細細的塵土,好像一層爽身粉。我一生經歷的無數次勃起,都不及那一次雄渾有力,大概是因為在極荒僻的地方,四野無人。(註:《黃金時代》第二節,花城出版社,1997年5月版,第6頁。該書曾被被當局查禁。據報導,該書於1982年開始寫作,歷經十年才完成和面世。)

這是一種罕見的流氓敘事的手法,整部小說環繞著“知青流氓”王二的尺寸被誇大了的男性生殖器,猶如環繞著一面肉欲的旗幟,而在旗幟四周裸奔的是“破鞋”陳清揚。小說呈現出發生於兩件生殖器之間的冷幽默,正是它們互相交織成了一幕關於性愛的荒誕喜劇。耐人尋味的是,盡管它與賈平凹的《廢都》看起來都像是一種自我的鏡像,但它在敘事技巧(話語的簡樸與節制)和道德的無恥性方面,都令後者黯然失色。面對一個需要大聲號啕的的苦痛年代,以及面對愛和尊嚴都遭到徹底剝奪的暴力“革命”,王小波的冷敘事(零度情感)構成了“形式”對“內容”的嚴重反諷。它與其說是一種性狂歡和性自嘲,不如說是一場不動聲色地道德顛復。在百無聊賴的性遊戲和性算術背後,深藏著“流氓”和“破鞋”的切骨之痛。

無疑,性欲的狂歡是批斗的喜劇的一種邏輯鋪墊。小說的關鍵在於那些令人難忘的批斗會,它們是古怪的欲望的演出(注:王小波在小說這樣寫道:“寫有關斗爭差的事是這樣的:當地有一種傳統的與娛樂活動,就是斗破鞋。到了農忙時,大家都很累。隊長說,今晚娛樂一下,斗斗破鞋。”(《黃金時代》,花城出版社,1997年5月版,第42頁。)。“破鞋”陳清揚出場了,披掛著一雙舊鞋,五花大綁,帶著迷惘的微笑。她是女性話語的替身,洋溢著性的光輝,周身的性感曲線被勒緊的繩索所勾勒,變得更令人心旌搖蕩。國家主義的禁欲和羞辱,反而激發了所有現場男女(包括陳清揚在內)的難以啟齒的欲望(註:“陳清揚所了解的是,現在她是破鞋。繩子捆在她身上,好像一件緊身衣。這時她渾身的曲線畢露。看到在場的男人褲襠里都凸起來。他知道是因為她。但為什麽這樣,她一點也不理解。”——《黃金時代》,花城出版社,1997年5月版,第43頁。“每次出過斗爭差,陳清揚都性欲勃發。”——《黃金時代》,花城出版社,1997年5月版,第42頁。“在農場里,每回出完斗爭差,陳清揚必要求敦偉大友誼(做愛的另一種私密說法——朱案)。……她在那張桌子上像考拉那樣,快感如潮,經常禁不住喊出來。”——《黃金時代》,花城出版社,1997年5月版,第44頁。)。這就是“流氓”獲勝的秘密兵器:國家掌握了舞台,而流氓則掌握了情欲。最終,流氓的無恥的情欲消解了國家專政,把批斗轉變成了內在的娛樂與狂歡。

王小波的作品無疑觸及了流氓主義的內核。在上述所有流氓小說中,只有王小波的《黃金時代》直接指涉了流氓與國家的分歧和沖突的本質——縱欲和禁欲,也揭示出它迫使我們發出下列追問什麽才是流氓文學的本性?反諷究竟是不是流氓美學的技術核心?或者,在流氓主義的深處,究竟附加了怎樣的內在道德話語?

這其實就是流氓倫理的核心問題。只要比較一下《廢都》和《黃金時代》對緋聞的不同反應,人們就會發現,在性欲寫作的透明度方面,文學正在發生令人震驚的劇變。就在賈平凹遮遮掩掩地使用著各種文化遮羞布和道德文飾的同時,王小波的言說已經更加無恥,更加不動聲色,甚至更像是一種自我炫耀的狂歡。這種羞恥感的徹底消解,無疑是中國文學的一個革命性轉變。這使王小波成為里程碑式的人物。在他身後,無恥者開始大量叢生,並且迅速結成被讀者所廣泛接受的新的話語制度。

無恥(“厚黑”之“厚”)是流氓的主要道德標記。作為性羞恥的終結者,王小波筆下的王二和陳清揚變得英勇起來(注:“陳清揚說,出斗爭差時,人家總要揪著她頭發讓她往四下看,為此她把頭發梳成兩縷,分別用皮筋系住,這樣人家一只手提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揪她的頭發就特別方便。她就這樣被人駕駛著看到了一切,一切部流進她心里。但是她什麽都不理解。但是她很愉快,人家要她做的事她都做到了,剩下的事與她無關。她就這樣在台上扮演了破鞋。”——《黃金時代》,花城出版社,1997年5月版,第43頁。)。但深究下去,王小波的無恥卻不是道德意義上的無恥。

它只是一種反諷美學或話語技術的呈現。無恥是一種浮在表層的渾濁的美學言說,而在它下面隱藏著巨大的道德疼痛(“厚”而不“黑”)。在無恥的底部,真正的“人本主義”在發出呻吟。這是一種上下斷裂的敘事,它要用無恥的美學層面去扭轉內在的道德經驗。但反諷最終並不是要掩蓋、而是要在敘事上加劇這種苦痛,並把它逼入令人絕望的深度(注:“我和陳清揚在藍粘土上,閉上眼睛,好像兩只海豚在海里遊動。天黑下來,陽光逐漸紅下去。天邊起了一片雲,慘白慘白,翻著無數死魚肚皮,瞪起無數死魚眼睛。山上有一股風,無聲無息地吹下去。天地間充滿了悲慘的氣氛。陳清揚流了很多眼淚。她說是觸景傷情。”——《黃金時代》,花城出版社,1997年5月版,第39頁。陳清揚說,人活在世上,就是為了忍受摧殘,一直到死。想明了這一點,一切都能泰然處之。”——《黃金時代》,花城出版社,1997年5月版,第46頁。“陳清揚說,在此之前二十多年前一個冬日,她走到院子里去。那時節她穿著棉衣,艱難地爬過院門的門檻。忽然一粒砂粒鉆進了她的眼睛。這是那麽的疼,冷風又是那樣的割臉,眼淚不停地流。她覺得難以忍受,立刻大哭起來,企圖在一張小床上哭醒,這是與生俱來的積習,根深蒂固。放聲大哭從一個夢境進入另一個夢境,這是每個人都有的奢望。”——《黃金時代》,花城出版社,1997年5月版,第46頁。)。這是亞細亞痛苦的另一種表述,與歐羅巴的透明和敞亮的無恥(注:這方面的歐洲範例,可以參看卜加丘的《十日談》。)截然不同。而這就是中國式流氓主義的特征:它的美學和道德是分裂和對抗的,卻又古怪地統一在流氓敘事的共時性結構之中。

在上述流氓三部曲中出現了一個共同的反叛母題,那就是國家主義的頭號敵人——情欲,也就是我所稱的“色語”(色情話語)。這是中國流氓主義用以顛復國家主義的最基本的武器。它同另外兩種話語——“暴語”(暴力話語)和“穢語”(汙穢話語)一起,構成了流氓話語的三位一體。其中“暴語”被武俠小說所壟斷,“穢語”則被先鋒詩歌所壟斷,只有“色語”被挽留在流氓小說里,成為一面飛揚高蹈的旗幟,為流氓敘事指引方向,而國家主義則聲色俱厲地加以圍堵。除了蘇童的小說因其性敘事的含蓄化而躲過了查禁的命運,但另兩部作品則都面臨被嚴禁發售的厄運。有關風化和思想的罪名,無情地追擊著情欲解放的隊伍。

本文系作者最新專著《流氓話語的盛宴》之片斷(愛思想網站2015-0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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