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義:《西遊記》:中國神話文化的大器晚成(4)

然而,生命進程的兩個階段、兩個層面的轉換,須有一種規范,或用《西遊記》的語言──須有一個“圈子”。《西遊記》有兩種“圈子”,都有神奇的功能。一個是太上老君的金剛琢,曾經擊倒過大鬧天宮的孫悟空,在取經行程剛好過半的時候,又被獨角兕大王偷到金

洞,套去了孫悟空的金箍棒、天兵天將的武器和火龍火馬以及向如來佛借來的金丹砂。但是這個“白森森的圈子”屬於外功,另一個金燦燦的圈子則屬於內功,這就是套在孫悟空頭上的緊箍兒。這個圈子一套,孫悟空就不敢撒潑逞性,“心猿歸正”,野神轉化為真神,觀世音菩薩說,“緊箍兒咒”又名“定心真言”,可見它是約束心性,使之認定理想目標而矢志不渝的,到孫悟空得道成佛,圈子也就自然消失了。《西遊記》一百回,孫悟空戴著這個圈子八十六回。他本來一個筋鬥雲十萬八千里,闖入天宮鬧個天翻地覆;但是同樣十萬八千里的取經路程,卻要用十四年而歷八十一難。可見要達到精神的最高境界,比起單純的野性發泄要艱難多少倍,這就是《西遊記》借個性神話作隱喻所帶來的發人深省的啟示,它展現了精神世界的“天路歷程”。



《西遊記》以神話想象隱喻人類精神現象,既超越了具體的宗教,又別具一格地組構了神魔觀念。神與魔的界限在這里不是絕對的、靜止的,而是相對的、變化的,存在著相互滲透、牽連和轉化的種種可能性。神變為魔,魔變為神的運作,使整個神話世界處於充滿活力的大流轉狀態。大鬧天宮的孫悟空似乎是“欺天罔上思高位,淩聖偷丹亂大倫”的“魔”,但他對官階森嚴、權術盛行的天宮的反抗,又散發著率真的正氣。豬八戒、沙僧被貶出天宮,到下界占山霸水,興風作浪,吞食行人,強奪民女,由神變成貨真價實的魔,卻又在唐僧西行取經途中,和孫悟空先後被收為徒眾,加入神的行列了。神魔爭鬥,是包含著善惡邪正的。但是由於神中有魔,魔中有神,其間的善惡邪正也就打了或多或少的折扣,出現了某種因果報應的變形。千山萬水間的不少妖魔是菩薩、仙長的待從和坐騎,甚至是按菩薩的暗示設難考驗師徒四眾的。因而神話成了魔匣,妖魔和仙佛也有不解的因緣。

就個性神話文化而言,這種神魔觀念可以改變神與魔性格的單一性,增加其豐富性、復雜性以及喜劇感、悖謬感。如果要探討一下這種觀念的文化哲學的淵源,那是不應忽視心學、禪宗和內丹對心性的某些闡釋的。《涅槃經》說:“一切眾生,皆有佛性。”把佛性如此普泛化,則令人不妨從另一方面設想:“一切眾生,皆有魔性。”在佛性和魔性的區分和轉化上,禪宗認為,心的覺悟是關鍵,即《壇經》所說:“悟則眾生為佛,不悟則佛為眾生。”神魔兩性的相對性,以及它們間的滲透、牽連和轉化,都可以從這類議論中找到它們的影子。心學有“滿街都是聖人”的驚人之論,它的一些觀點與禪宗異曲同工。所謂“良知之在人心,無間於聖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所謂“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異於聖人也,特其間於有我之私,隔於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⑥,均是以“致良知”代替禪宗之“悟”,從而溝通和轉化聖人及小人,或神性及魔性。於是神與魔這些冰炭不能相容的兩端,只不過相隔一層紙,這層紙在禪宗是“悟”,在心學是“致良知”,它們把這層紙當作護身(實際上是護心)符。

這種神魔觀念的重構。深刻地影響了神話敘事的策略。一種新的觀念成了一種新的敘事策略的內在動力,首先是神話想象的空間和維度變行更加開闊、豐富和錯綜復雜。對應於三教合一的仙佛天國系統的,是一個多元化的妖魔系統。正如天國不屬於一個主神一樣,魔國也不屬於一個主魔,它們往往像封建割據般的各自為政。而在各自為政中隱伏著與各界神靈的千絲萬縷的聯系。大體而言,千山萬水間形形色色的妖魔可以分為兩大類:野性妖魔和神性妖魔。野性妖魔又有兩種,一種是野性中包含著毒性和邪氣,比如蜘蛛精、蠍子精(琵琶精)和蜈蚣精(千目怪),大概屬於中國民俗中“五毒”之類。又比如車遲國的虎力、鹿力、羊力三仙,都入了旁門邪道,毀佛滅法。也許這些是妖魔中的下下品,和仙佛沒有多少瓜葛,只有剿滅了事。另一種野性妖魔則在野性障蔽中尚知道修行養性,因而即便沖犯了取經四眾,最終還是入了神籍。黑風洞的熊精盜了唐僧的袈裟,但他學過養神服氣之術,“也是脫垢離塵,知命的怪物”,最後被觀音菩薩收去做守山大神。火雲洞的紅孩兒以“三昧真火”把孫悟空燒得焦頭爛額,但他曾在火焰山修行三百年,又是“五官周正,三停平等”的孩兒相,也像黑熊怪一樣被觀音菩薩用緊箍兒套住,帶回去當善財童子。
如果說魔性神(如孫悟空、豬八戒)是《西遊記》中最有生氣的神,那麽神性魔就是最有特色、最值得回味的魔了。神性魔也有兩種,一種是動了凡人情欲,到下界為妖的天上星宿。碗子山波月洞的黃袍老怪就是二十八宿中的奎木狼,因想和侍香玉女私通,便打發她投胎當公主,自己變妖了宿緣。《西遊記》借用和點化了古代占星術的星禽幻想,以五行和各種禽獸與二十八宿相配。二十八宿在天上為神將,也體現出對應的禽獸的異能。在毒敵山琵琶洞,昴日星官(雞)啼叫兩聲就嚇死蠍子精;在黃花觀,昴日星官的母親毗藍婆(母雞)用繡花針破了千目怪(蜈蚣精)的金光;在天竺國金平府,二十八宿中的角木蛟、鬥木獬、奎木狼、井木犴,降伏了三只犀牛精。值得注意的是,這些星禽在孫悟空大鬧天宮之日皆非敵手,卻能降服連孫悟空也徒喚奈何的妖魔,說明這種神話思維是滲透著“一物降一物”的循環制約的原則的。它們已經不是屬於創世神話中的物種起源神話,而是近於維系世界秩序的物種功能神話了。

另一種神性魔是佛陀、老君、菩薩、天尊的侍童、坐騎,和在他們身邊聞經得道的飛禽走獸。太上老君的金銀二童子,盜了葫蘆、凈瓶,到平頂山化為金角、銀角大王,要蒸食唐僧肉。他騎的青牛盜了金剛琢,變成金

山的獨角兕大王,把孫悟空折騰得筋疲力竭。與如來佛牽連的妖魔有黃風怪,他是靈山下聽經得道的黃毛貂鼠,慣用“三昧神風”;有大鵬金翅雕,因與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薩一母所生,孫悟空嘲笑佛祖是“妖精的外甥”。大鵬與文殊菩薩的坐騎青毛獅子、普賢菩薩的坐騎黃牙白象在獅駝山稱雄,危及取經四眾的生命。這樣,所謂佛教至尊的“華嚴三聖”都與妖魔有了瓜葛。文殊的青毛獅子還在烏雞國害命篡位;彌勒佛的司馨黃眉童子假設小雷音寺,捉拿取經四眾;觀音菩薩的坐騎金毛獅也占山為怪,奪去朱紫國金聖皇後。於是以大慈大悲為懷、在中國民間享香火最盛的佛陀、菩薩,也與妖魔犯上嫌疑。由於神魔之間存在某種因緣,取經途中的神魔之鬥就既有善惡邪正的一面,又更為內在地具有考驗取經者信仰意志的一面。每經一難,取經者的生命與天道的聯系也就更加緊密、更為深入一層了。

古人揣測,施耐庵作《水滸》,懸掛一百單八將的畫像以日夕揣摩其神情;類似的揣測移於《西遊記》的作者,也許更合情理:《西遊記》作者對佛教和道教的寺觀塑像和仙佛畫卷,應當是非常熟悉的;而他在逼視這類塑像畫卷的時候,往往會產生某種神魔幻覺和暈眩,從仙佛的侍從、法寶和坐騎中幻見隱顯閃爍的魔影。比如,從“善財童子參拜觀音圖”幻想出火雲洞的聖嬰大王紅孩兒。他被觀音拋出的金箍兒一化為五,套住頭頂、手腳之後,小說寫道:那童子“合掌當胸,再也不能開放,至今留了一個‘觀音扭’”,於是“歸了正果,五十三參,參拜觀音。”與觀音有瓜葛的妖魔,還有取經中點(行了七八年,已是五萬四千里)的通天河中的靈感大王。觀音擒拿他的時候說:“他本是我蓮花池里養大的金魚。每日浮頭聽經,修成手段。那一柄九瓣銅錘,乃是一枝未開的菡萏,被他運煉成兵。不知那一日,海潮泛漲,走到此間。我今早扶欄看花,卻不見這廝出拜。掐指巡紋,算著他在此成精,害你師父,故此未及梳妝,運神功織個竹籃兒擒他。”觀音救苦救難是有種種化身的,觸發此處幻想的,當是手提竹籃金鯉,身邊荷花含苞未放的漁婦模樣的“魚籃觀音”。陷空山無底洞的鼠精掠取唐僧去成親,說她是托塔李天王的義女,大概是以“老鼠娶親”的民俗畫牽合毗沙門天王塑像而觸發神話想象的靈感的。據說,毗沙門天王“右扼吳鉤,左持寶塔,其旨將以摧群魔,護佛事”⑦。玄奘《大唐西域記》記載,於闐王自稱是毗沙門天王後代,其地有神鼠,“大如猥,其毛則金銀異色”。後世天王塑像,手上常有銀鼠。

神魔觀念的重構,不僅拓展了神話想象的空間和神魔聯系的廣泛程度,而且深化了神性、魔性和人的心性修養聯系的哲理意蘊。《西遊記》有詩:“靈臺無物謂之清”(第五十六回);“人有二心生禍災”(第五十八回)。有所謂“人身小天地”,這部小說在神話想象中便把人心當作神與魔交戰的小天地,進行富有隱喻性的敘寫。《李卓吾先生批評〈西遊記〉》的幔亭過客序,對這一點看得很透徹:“言真不如言幻,言佛不如言魔。魔非他,即我也。”真假猴王之鬥,采用了人心的神性與魔性相鬥的隱喻。因為這場神魔之鬥,是由取經師徒之間的猜忌離異、即所謂“二心”引起的。到如來佛辨出真假,發眾擒拿六耳獼猴的時候,孫悟空以“真我”打殺“假我”,才使取經四眾團圓。這幾回的回目明白無誤地標示:“神狂誅草寇,道迷放心猿”,“二心攪亂大干坤,一體難修真寂滅”,如來佛也說這是“二心競鬥”,可見小說是以神話的奇詭想象,來隱喻人的精神現象的哲理意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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