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義:“北方文學”的宏觀價值與基本功能(中)

二、北方文學豐富了中國文學的內在特質

由於北方文學的地理和民族等原因,它對於中國文學總體格局的參與和改造,豐富了和改變了中國文學的內在特質,給它增加了不少曠野氣息和陽剛之美。一個為中原文學罕見的意象,值得人們深思。柯爾克孜族的史詩《瑪納斯》中的主要英雄降生時一手握油,一手握血,油象征財富,血象征戰爭。《蒙古秘史》中成吉思汗降生時,也是右手握髀石般的血塊,這個傳說被《元史•太祖本紀》記述為“手握凝血如赤石”。這種神話思維方式,出現在《紅樓夢》中,便是賈寶玉口銜玉石而生,它在疑似之間把異生現象的強悍性變得文雅化了。

這種吸取和化生,在山西忻州詩人元好問身上也表現得很突出。元好問是北魏鮮卑拓跋氏之後,他生長於雲、朔地區,親歷金源亡國、鼎革易代的社會巨變,為詩清雄豪暢,給詩壇增添了不少幽、並豪俠慷慨之氣,在南宋江西詩派和“四靈”、江湖詩派之外,另開中州雄健蒼涼的詩風。他的《論詩絕句三十首》相當系統地評述了漢魏到宋朝一千余年間的作家作品、詩派詩風,推崇漢魏六朝的曹劉之慷慨、阮籍之沈郁、陶潛之真淳,以及唐代的陳子昂、杜甫、李白、元稹、柳宗元。這不足奇,更奇的是他推崇《敕勒歌》的英氣天然:“慷慨歌謠絕不傳,穹廬一曲本天然。中州萬古英雄氣,也到陰山敕勒川。”這本是北齊斛律金用鮮卑語唱的歌謠,可見元好問是有意從北方本族的清新蒼茫的樂府中尋找自己的詩學靈感的源頭的。應該認識到,28歲的詩人不是處在全面評價文學史的年歲,他重要在尋找精神源頭。他的名篇《岐陽三首》雖然在用典和格律上不同於這首歌謠,但是其中的“百二關河草不橫,十年戎馬暗秦京。岐陽西望無來信,隴水東流聞哭聲”,展示了開闊的時空意識;“野蔓有情縈戰骨,殘陽無意照空城。從誰細向蒼蒼問,爭遣蚩尤作五兵!”這裏與天地直接相對的問天意識,帶有北方民族文學的某種特質。

區域民族的不同,宗教信仰的差異,並沒有降低各民族作家對中華文明的景仰和認同,而中華文明的博大的內涵和胸襟,又能夠廣泛包容不同民族和宗教信仰的詩人所帶來的異質文化成分,從而出現了中國文明史上多元文化融合為一體的最有聲勢和色彩的景觀。

尤其是元代蒙古色目詩人群體的出現如馬祖常、貫雲石、薩都剌,以邊塞人寫邊塞詩,沒有苦澀相,而多有奔放、從容的風度;以西域人寫江南景物,另有一番新鮮之感。他們給詩壇帶來了新的文化心態和審美感覺。也許有的詩較質樸,但不拘謹,不迂腐,呈現疆域異常博大的元人詩的特異氣派。出身西域基督教世家的馬祖常寫有漢語詩文集《石田集》,他為文“專以先秦兩漢為法”,為詩則推崇李商隱,追求一種“金盤承露最多情”的詩風。《河湟書事》詩二首寫道:“陰山鐵騎角弓長,閑日原頭射白狼。青海無波春雁下,草生磧裏見牛羊。”元邊塞詩不同於唐邊塞詩的地方,在於它的抒情者以主人的身份代替了唐邊塞詩的客人身份,從而使全詩的氣質、情調盡變。“波斯老賈度流沙,夜聽駝鈴識路賒。采玉河邊青石子,收來東國易桑麻”。這裏寫邊塞的軍旅和商賈生活,在曠遠奇異中已露出幾份田園四季詩的情調,其內在特質與盛唐王維“西出陽關無故人”的詠嘆,以及岑參東望故園、淚濕雙袖的無奈,是迥異其趣的。


三、北方文學改變了中國文學的運行軌跡


北方的少數民族作家一旦采用漢語寫作,在學習漢語文學的智慧和經驗的同時,總是頑強地表現著自己特有的氣質、文化經驗和走南闖北的生活閱歷。表現這種特異的氣質、體驗和閱歷的作家假如占有相對的政治地位的優勢,或者聲氣相投而成為群體,便不可避免地給漢語文學染上特殊的色彩,不同程度超出原有軌道運行。

11世紀,回鶻喀拉罕王朝的詩人,以《福樂智慧》的作者尤素甫•哈斯•哈吉甫為最。13世紀的蒙元時代,高昌回鶻的詩人,以散曲家貫雲石為最。他也就是《酸甜樂府》中那位別號“酸齋”的散曲作家(甜齋為徐再思)。

他卸去永州的武職之後,回到京城的外祖父廉希閔的萬柳堂,交遊大都文壇名流,成為最年輕(29歲)的翰林侍讀學士。如果說尤素甫用回鶻文寫作,對中國文學影響有限,那麽這位身歷翰苑的酸齋先生就對漢語文壇產生過不容忽視的影響。他作《蘆花被》詩,交換水滸英雄聚義地的梁山泊漁翁的蘆花被,體現了色目詩人豪爽精神和追求新奇的作風,成為文壇上可以同王羲之寫黃庭經換鵝相媲美的千古佳話。他因此得了蘆花道人的別號。在他生前身後,和《蘆花被》以及追和的詩篇,竟達到幾十篇之多,所謂“清風荷葉杯,明月蘆花被”成了詩人回歸自然和清逸襟懷的象征。他的散曲被《太和正音譜》稱為“天馬脫羈”,用西域異地的特產“天馬”來形容他的藝術風格,顯示了西域將門之子特有的豪宕疏放。他的詩也不乏英豪奇縱之氣,比如《神州寄友》詩有句:“十年故舊三生夢,萬裏乾坤一寸心。秋水夜看燈下劍,春風時鼓壁間琴。”其雄偉壯闊的想象空間,頗有一點盛唐人的氣象。他遊東海普陀山時的《觀日行》,想象奇麗險怪,有所謂“六龍受鞭海水熱,夜半金烏變顏色”,有所謂“驚看月下墨花鮮,欲作新詩授龍女”,都甚得李長吉之風,在怪異中顯示了邊塞民族的審美想象的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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