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和:《生死疲勞》:人畜混雜,陰陽並存的敘事結構及其意義(3)

作家莫言筆下的閻王讓我想起了“文革”中的五七幹校,知識分子的“世界觀”還沒有改造端正,就安排他繼續在五七幹校里從事艱苦勞動,直到他徹底鬥私批修脫胎換骨,才能放他回社會重新分配工作,也就算功德圓滿重新做人了。那個閻王在陰司地府就是從事這麽個改造靈魂的工作,其宗旨非常明確,就是要徹底消除人間的仇恨,把世界營造成一個渾渾噩噩的太平世界。這項偉大工程從一九五○年元旦開始啟動,經過幾代閻王的努力,終於在新世紀到來之前初見成效了。這是莫言創作《生死疲勞》的全部用心所在,也是他從文不對題的六道輪回的宗教概念中獲得的敘事靈感,小說中陰陽並存的敘事結構,成為把作家的創作思想表達到恰到好處的敘事形式。但是,我坦白地說,我不喜歡這樣的思想結果,也不甘心從小說里得到這樣的閱讀結果。我想了解的是,這個泯滅仇恨、因果報應的構思是不是作家莫言的全部思想?換句話說,莫言利用了六道輪回的概念來表述他的民間敘事,是否就完全地、不留下一點縫隙地接受了這樣的宗教觀念?《生死疲勞》是一個完整的文本還是一個自相矛盾、有待發展的文本?



我想,這些問題,可以通過比照小說的副文本(扉頁的題詞)(1)與正文本來進一步探討。

作家莫言在《生死疲勞》前煞有介事的題詞是來自佛經上的話:佛說:生死疲勞,從貪欲起。少欲無為,身心自在。可是我乍讀小說,所有的生動細節、幽默敘述、縱橫捭闔的歷史場景和切膚之痛的現狀,所有一切,似乎都很難直接與“疲勞”的概念粘結起來,或者說,精力充沛的莫言特有的民間敘事形態掩蓋了小說真正的主題——疲勞從何而來?莫言生龍活虎,莫言不知疲勞,他站在民間大地的充沛淋漓的生命元氣之上,我們看到的都是生生死死,輪回不息,疲勞何來?再說“貪欲”,這是一切疲勞的總根源,生活悲劇之根本原因。這個理論我們並不陌生,王國維從西方搬來叔本華的理論,就是這樣來解讀《紅樓夢》的主題。但是如果我們簡單地將這套理論搬用到《生死疲勞》, 解讀還是有一定的難度。如果我們以土改為因,五十年中國農村艱難道路為果的話,我們仍然無法找出“貪欲”的隱喻所在:是地主西門鬧的貪欲引起了殺身之禍?還是洪泰岳的貪欲導致了農村的土改?如果我們以農民藍臉堅持單幹為因,最終農村人民公社的解體為果的話,好像也難以解釋:是藍臉的單幹道路是貪欲?還是洪泰岳的集體化道路是貪欲?好像兩面都說不通。直到我讀到小說第五十三章閻王與狗靈魂的對話時,才豁然開竅,再繼續往下看時全無困難,作者意圖漸漸地清楚了:少欲無為,身心自在。我想,這八個字才是莫言讀佛經怦然心動的關鍵,也是他創作這部小說的最初動力。我們似乎可以用倒軋賬的辦法,來找一找誰是《生死疲勞》里少欲無為、身心自在的人,也就是莫言的理想中的人物。

真讓人想不到,莫言仿佛是極不經意的淡淡一筆,寫了一個人物,馬改革。他是地主西門鬧的親生女兒西門寶鳳與小學校長馬良才結合所生的兒子,一個最沒有故事的人物。莫言只是在小說臨近結尾的時候,仿佛是突然想起來似地帶了一筆:寶鳳的兒子馬改革胸無大志,是一個善良、正直、勤勞的農民,他讚成母親和常天紅的婚事,使這兩個人,過上了幸福美滿的生活——我為什麽要引這麽一段話,因為這是小說里唯一寫到馬改革的故事。讀者讀到這句話一定會感到一陣親切,樸素到極點的話語,就像我們童年時代閱讀過的無數民間故事的最後一句結束語,包含了普通人對於幸福生活的期望:不求高官厚祿,不求金銀財寶,唯求美滿幸福,有情人終成眷屬。推究起來,這也是《生死疲勞》所描繪的世界里唯一幸存的好結果,莫言用了“幸福美滿”這樣平庸而溫馨的語詞來形容他們,這是他的小說里極少有的境界。如果我們將馬改革與他的同代人相比:善良正直的藍開放飲彈自殺,為的是愛上了表妹龐鳳凰,有亂倫之嫌;浪子回頭的西門歡和扮酷作妖的龐鳳凰都是千金散盡,大徹大悟,拋棄了一切榮華富貴而街頭賣藝,最後也在街頭遭到厄運,一個慘死,一個產後死亡。但是他們倆實為沒有血緣關系的兄妹,一是西門鬧的兒子、旅遊開發區董事長西門金龍的養子,一是金龍與縣委書記龐抗美的私生女,這一對小兒女看透了父母輩的貪欲如何生出邪惡,邪惡又如何生出不義之財富,而不義之財富只能給人生帶來無窮無盡的災難,這就是“疲勞”。所以他們兄妹倆自願走出貪欲的世界,在街頭賣藝中找到自由自在的含義,我們不由想起《紅樓夢》中賈寶玉的最後撒手出走。可是由於他們自身的孽並未消除,終於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而只有馬改革,無貪無欲,寬厚孝親,當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民,得到了善果。馬改革讚同母親的再婚,也算不上善事,然而他母親之所以再婚,一來是常天紅本來是她的閨中情人,二來是她元配丈夫馬良才本來是個安分的農村知識分子,因一念之差辭職下海,受到了通報批評,竟惱羞成疾而死,可見在人生道路上,一絲一毫的貪欲也會帶來無窮無盡的煩惱。西門歡、龐鳳凰、藍開放、馬改革是七十年代末生人,他們由奢入儉,歸樸返真,證明了莫言對中國的未來並非徹底絕望,不過這個微弱的希望,也是付出了極其沈重的代價而獲得的。

由此往上推究,我們才看得清楚,西門歡這一輩只是貪欲的犧牲品,而他們父輩一代,才是貪欲的直接體現者。這是中國二十世紀歷史上最貧乏的一代人,在成長過程中由於物質的極度缺乏和精神的極度空白,造成了嚴重的精神貧血和鮮廉寡恥,無論是面對外部世界的物質財富,還是自己生命內部的欲火中燒,他們都毫無抗衡能力。莫言在小說第二十五章借狗的嘴巴說:五十年代的人是比較單純的,六十年代的人是十分狂熱的,七十年代的人是相當膽怯的,八十年代的人是察言觀色的,九十年代的人是極其邪惡的。這恐怕不是指單個的“人”而言,指的是民族集體無意識的心理在某個歷史階段的特殊表現。不幸的是,在一九九○年代的改革開放過程中,久久壓抑的無意識毫無遮攔地打開了閘口,成為一種人欲橫行的時代里,西門金龍這一代貧乏的人首當其沖。他們本來就一無所有毫無道德感也無所顧忌,對於時代給他們帶來的虧欠懷有深深的怨恨和報復心理,所以,由他們一代人來擔當“極其邪惡”的貪欲人格正逢其時。以西門金龍為例,他原來是地主的兒子,為了表現進步他不得不背叛養父,分裂家庭,以瘋狂、殘忍的行為,害死了其實是他親生父親的西門牛。從傳統倫理的立場上說,這個人十惡不赦,毫無人性,但是在那個非理性的時代里,這一切不僅能得到鼓勵,而且讓他順利混上了西門屯的領導位置。不過作家寫這個人物時手下還是留了情,寫他並沒有完全泯滅良知,只是貪欲太強,靈魂與肉體都不得安寧。西門金龍後來當上了革委會主任、養豬場場長,改革開放以後亦官亦商長袖善舞,利用權力在西門屯的土地上開發旅遊項目,把西門屯重新奪回到他西門家族的手中,終於逼得發瘋的洪泰岳身懷炸藥與他同歸於盡。而另外幾個同代人——藍解放為情所困不惜放棄黨籍官印,與比他小二十歲的春苗私奔,過起逃亡者的生活。龐抗美身為縣委書記貪汙腐化,終於東窗事發,判處死刑自殺於獄中。他們一個個都為貪欲所困擾所驅使,仿佛是地獄之鬼一樣,掙扎在欲火燒烤之中。雖然藍解放與龐春苗的愛情精神得到了作家讚揚,但在作家的價值判斷中仍然屬於“從貪欲起”之一種典型,所以最終不得善果,春苗遭遇了飛來橫禍而身亡,連同所孕的嬰兒。在這一輩人中唯有西門寶鳳——地主西門鬧的女兒,馬改革的母親,一個最為平淡、郁郁寡歡的女人,成為比較自在的農村赤腳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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