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毅衡:兩種敘述不可靠:全局與局部不可靠及其糾正法(2)

3 普遍隱含作者

隱含作者,一直是小說敘述學的概念。筆者認為,所有的符號文本,都有意義與價值,因此都有隱含作者。申丹認為:與隱含作者有關的是“事實”與“價值判斷”二者;[11]費倫認為隱含作者體現的是“事實”與“價值”,與“知識”三者。[12]兩人都提到“事實”,筆者認為“事實”與否,超出文本分析所能處理的範圍,應當由直觀經驗,以及文本間構成的“證據間性”來處理。[13]接收者只能接觸文本結構,進行認知構築,因此文本的隱含作者,體現的是文本的意義和價值兩個方面。[14]紐寧說:“我們對隱含作者的感覺,不但包括我們從所有人物的行動與受難中提取的意義,還包括了其中隱藏著每一點道德與情感的因素”。[15]他說得對:隱含作者體現的是兩個觀念:意義與道德(包括從道德派生的情感)。

任何一個表意的文本,都具有某種身份,即再現者為文本選擇的身份,作為文本最重要的社會文化聯系。各種身份,決定了符號的表意的基本面。一段文字的“文本身份”可以是公司告示,宣傳口號,小說片斷,網上帖子等體裁、類別、用途等多種歸屬。文字內容可能相似,一旦身份不同,意義就會迥異。文本身份是發出者與接收者建立交流的合同,如果沒有文本身份,任何文本幾乎無法表意。沒有神聖身份的文字,不是經書;沒有四書身份的《春秋》就不會微言大義;[16]沒有交通指揮身份的信號燈無法要人服從;沒有校方身份的鈴聲無法讓學生回到課堂上去。一個文化中的文本身份之覆雜,比該文化中的人的身份更多變。

不管哪一種文本,都有意義和價值,因此都有體現這套意義與價值的一個發出符合文本的擬人格。至今隱含作者只是(小說或電影的)敘述學研究中一個課題,從符號學來說,這個概念不限於敘述,任何文本中,各種文本身份能夠集合而成一個“擬主體”。只要表意文本卷入身份問題,而文本身份需要一個擬主體集合,就必須構築出一個體現意義與價值的 “隱含作者”。當這個概念可以擴大到所有的符號文本,可以稱作普遍隱含作者。


4.不可靠性


既然有普遍再現者,也有普遍隱含作者,文本的可靠與不可靠,就成了一個普遍的問題。可靠性是推動當代敘述學發展進程的一個核心概念,是敘述學至今動力無限的關鍵問題。盡管此概念如此重要,依然有一系列根本性的問題至今沒有辯論清楚。當我們把所有的符號文本拉通,而不像經典或“後經典”敘述學那樣堅持以小說為中心,這個討論了半個多世紀的問題,有些方面可以變得非常清晰。

一個文本中,有各種主體成分活躍其中,它們往往拒絕合作,都不願服從一個統一穩定的意義和價值體系。我們在這裏討論的是文本中各種表意身份,而不是經驗世界中的實在主體,即作者或讀者。文本表意人格與這些實在主體之間,會有很重要的關聯,但是在分析中,必須把這兩者分割開來。

 文本不可靠,實際上是再現者不可靠(representerial unreliability)。再現者可能對誰不可靠?對隱含作者。文本表意,並不能統一個主體的聲音,各種聲音共存與同一文本,共存於一個文本反而使它們不和諧關系更為突出,而其中最容易“犯上”,即違法隱含作者所體現的文本意義與價值的,是再現者:觀察再現者是否“可靠”,也就是說,是否與隱含作者體現的價值觀一致,是文本分析的關鍵。

一旦再現者的立場價值,不符合隱含作者的立場觀念,兩者發生了沖突,就出現敘述者對於隱含作者不可靠。這已經成為敘述學界的共識,[17]但是問題依然會出現,本文的開頭就是證明。必須強調說明:所謂不可靠,不是文本內容對讀者來說不可靠(例如說謊、作假、吹牛、敗德等等),再現者不可靠是文本的一種形式特征,是表達方式的問題。文本可靠性,並不是內容的可信性,這兩者經常會有所重叠,但是兩者必須分清:許多爭議來自兩者的混淆。再現者不可靠是對與隱含作者而言,是兩個文本身份之間的關系,這是我們必須反覆回顧的底線定義。

確定不可靠敘述的方式,是讀者從文本裏讀出一套價值觀,而把這套價值觀歸納起來,“寄放”在一個文本人格中。[18]九十年代後,後經典敘述學者從認知敘述學角度擴展這種論辯,這種建構的隱含作者的方式就被稱為“認知方式”。用這樣的角度看問題,敘述者與隱含作者價值觀沖突就不再是作者用的修辭手法,而是讀者對作品的理解方式。隱含作者取決於文本品格,是各種文本身份的集合。這樣找出的隱含作者主體,不是一個“存在”,而是一個擬主體的“文在”(texistence)。[19]

一旦采取“認知方式”歸納隱含作者,不可靠就從再現者與作者的關系,變成再現者的價值觀與讀者對世界“正常性”的理解之間的關系。當然,這就牽涉到如何確定“讀者”,這個覆雜問題此處無法詳細討論。筆者的立場大致認同卡勒的“自然化”(Naturalisation):“把一個文本引入到一個已經存在的,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被理解的、自然的話語類型”。這個立場可以具體化為費許的“闡釋社群”(Interpretative Community)觀念:“我們的閱讀都是文化上被構築的,認同這個文化,就大致上遵循其理解方式”。這樣一個社會性的讀者,比幾乎完全個人化的作者容易確定。

那麽,什麽樣的文本是可靠的呢?是再現者與隱含作者價值完全一致的文本,哪怕這個價值不是我們能讚同的。因此凡是“事實性”文本,都是可靠敘述。一份懺悔或坦白,哪怕是撒謊,也是“可靠的”,因為敘述者與隱含作者都想撒謊,沒有距離。這就是為什麽本文開頭特地辨明:可靠性無關“事實”,而有關“意義”。中國傳統社會的價值觀是整一的,俗小說的社會文化地位過低,不可能挑戰主流意識。因此,《三國演義》是可靠的,哪怕我們現在不認為劉備的正朔地位值得維護,敘述者與隱含作者的價值是一致的。敘述者與隱含作者觀點立場價值是一致的,這是中國俗文學的根本性文化特征,在中國文化的體裁等級中,白話小說居於幾乎最下地位,它受到的壓力所致導致其敘述者急於與隱含作者保持一致,以表明自身的“意識形態正確性”。《紅樓夢》說“豁喇喇大廈將傾”,是說榮寧二府將傾倒嗎?不完全是:此小說的敘述者再也無法在文本中維持合一的價值觀,中國社會的現代轉型開始萌芽,敘述可靠性的大廈正在傾倒。

 

  1. 全局不可靠及其辨別方式


不可靠性實際上有兩種,其構成方式,或理解方式,截然不同。全局不可靠,是整個符號文本不可靠,往往是文本從頭到尾幾乎沒有可靠的地方。此時再現文本往往是違反讀者理解的根本原則。整體性不可靠的小說和電影,在現代幾乎已經成為常規。但“事實性”的文本表意,要求清晰傳達,至多只能用上文說的局部不可靠,才可以及時加以糾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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