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看到席德進的畫,大概是我中學的時候,印象最深的是一張在雜志封底的,好像是油畫的相片,海景型長長的尺寸,格子地面,在畫的右前下方一對男女用舞蹈的姿態相擁在一起,男與女都有著一雙又濃又黑的眼睛。為什麽曾注意到,是因為畫家姓席,名字裏又有個德字,和我姊姊席慕德的名字竟然有兩個字相同,覺得很巧、很有意思。

看他的畫展大概是大學了,黃主任帶我們去南海路的美國新聞處,那年我好像不是大一就是大二,所以黃主任並不認識我,可是因為我剛好走過他身邊,他就叫住我,要我仔細欣賞眼前的那一張作品。

“仔細看看!多有力的線條!”

那是一張蜜黃色的少女像,黑色的輪廓線很強烈,黃主任微側著頭、瞇著眼,一直在稱贊著那張畫。

那次大概是席德進很成功的一次個展,在當時,他已是個銳不可當的青年畫家了,會場裏人很多,有人叫著說:“畫家來了。”於是很多人就擠過去,那時候還很怕羞的我不敢和人家擠,於是,始終沒看到畫家是個什麽樣子。

大四時,開畢業美展,我初中時的一位張老師來看我的作品,我陪著他整個會場走了一遭,送走了他以後,幾個同學跑過來說:

“怎麽?席德進來看你的畫展啦?”

“誰說的?”

“別班同學說剛才那個人就是席德進。”

從那個時候開始,很久以來,我總會遭遇到這一類的問題。總有人問我:席德進是不是我的父親?是不是我的哥哥?和我有什麽關系等等,開始我還會耐心地回答,問著問著,我就有點煩了:

“他做我爸爸嫌年輕,做我哥哥嫌太老!”

問的人似乎覺得,在繪畫界裏不可以有兩個人一起姓席似的,所以非得問問清楚不可。當時只有我一個人遭遇到這種困憂, 可是,等我出國回來以後,席德進也開始遭到這種困憂了,等我認識了他以後,才知道,有很多人問他,席慕蓉是不是他的妹妹?他用四川話很得意地說:

“我的朋友說,如果席慕蓉是我妹妹的話,他們才買她的畫。”

好家夥!原來如此,怪不得我的畫賣得不如他的,原來有這樣一種心態在。

可是,在當年,在席德進年輕的時候,畫也不是那麽好賣的吧?記得他那時候畫了很多鴨子,在社子那一帶的浮洲上,就是他寫生的好去處,畫完了鴨子賣給美國人。我對他那一陣子的畫覺得很親切,因為我家住北投,每次坐公路局車上學,快到動物園時就可看到一片他水彩畫中的景色:竹林裏的小磚房,房前稀疏的欄桿,欄桿前白白胖胖的鴨群,鴨群總是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水裏,水紋總是那麽輕輕淺淺地勾上幾筆。

那一陣子他也畫人像,畫了很多貴婦人,我在比利時的時候,中國小姐林素幸過境,我以學生代表身分陪她和她的監護人玩了幾天,那位監護人就是請過席德進替她畫像的一位,她對他的作品贊不絕口,不過,最後加了一句:

“大家說他畫的像都比本人好看,所以才有那麽多人找他畫像。”

其實,在席德進的人像作品裏,有好多張都是很有分量的,那像畫詩人周夢蝶的那一張,畫家龐緯的那一張都很傳神,很有力。不過,也有幾張油畫人像實在很悶,好像畫家並不想畫,可是又不得不畫的那種感覺都在筆觸之間顯出來了。

什麽時候,一個畫家才能做他自己願意做的事,而不必為了生活去勉強自己呢?

他在巴黎的三年,一定也會好好地想過這個問題吧?他回國以前,經過布魯塞爾,我仍然沒有遇見他,不過看到了他為文參處傅太太畫的鉛筆人像,傅太太說:他在蒙馬特為遊客畫人像速寫,生意很好,可是心裏很氣,越想越不對勁,終於決定要回來了。

當然,在法國的中國畫家,仍然有很多人有非常傑出的表現,不是每個人都像席德進一樣,在蒙馬特生悶氣的。可是,也因為如此,那些人就不再回來了,畫的東西有些也離中國同胞越來越遠了。

而對席德進來說,他的回來是一種正確的選擇,我總覺得,他的畫真正開始顯出特性,是從他回國以後開始的。

他大概比我早幾年回國,我回來以後,常聽別人說起他的水彩,在我的印象裏,他的水彩大概不是些汽車就是些鴨子吧,所以也沒去注意看。直到有一天,去鴻霖藝廊,看到了他畫的一墻的花,我整個人都呆住了。

要用什麽樣的形容詞才能形容他畫的花呢?白色的蘭、紅色的鳳凰木,都在一種柔陰裏,深綠淺綠的葉都好像是沁在畫紙上的一種溫柔的夢境。而白色的花那樣秀美,那樣芬芳,紅色的細碎的花瓣又那樣厚重,那樣莊嚴。畫家是用一種酣暢的歡樂在歌頌生命,用大自然裏怒放的一切來表達他自己的力量。那一種收放自如渾厚飽滿的力量。

開始羨慕起他來了,同時也開始注意到他用的水彩紙是國外來的名廠出品、於是,也到美術社去買上幾張同樣的紙,回來也試著畫了幾張,卻沒有一張成功的。

本來也是,“成功”不是這樣方便的一件事,不是說有了一樣的材料,用了一樣的方法就可以出來一樣的作品的,世間任何有軌跡可循的來都已經是這樣了,更何況是“藝術”這種捉摸不定的東西呢?

那一陣子以後,聽說席德進買了一部紅色的汽車,常常一個人開著到處去寫生,畫了很多臺灣的風景。後來在一本雜志上,看到一篇文章,裏面好像是在說,有些人畫臺灣的風景,以為就是能表現出臺灣的鄉土特色來,可是,因為那些人並不是臺灣人,所以,他們畫的風景也不過是一些鄉愁的作品,換了一種面貌出來罷了,不能算是真正的臺灣風景。

日子已經過去很久了,我也忘記了文章中文句的正確排列了,但是,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當時看了,心裏很難過,大概因為自己也是屬於漂泊的靈魂裏的一個,總想找一個地方停下來,停下來才能開始生活,開始去愛與被愛,而在表露了那樣多的心意之後,卻又被人冷冷地硬硬地隔開。而從來沒有去過的故鄉,隔了二、三十年,就是要再回去,恐怕也又是一種陌生的開始。命運是一種什麽樣的安排呢?我們該放棄還是該掙紮呢?該再度去漂泊還是該留下來奮鬥呢?

席德進是留下來了,並且,以他的畫筆,一次次地展現出他對這個世界的熱愛。他是對的,沒有什麽比一張畫更能說明藝術家的胸襟了:生命應該是廣大無私的、應該是無分彼此的。

終於,在臺中他的畫展上和他見了面了。向他自我介紹以後,他就開始問我怎麽會姓席?同時說他的席是四川的席,有家譜可查的。

我記得我當時是笑著向他說:“很抱歉,我的席是翻譯過來的,不過我們也有我們的家譜的。”

看他一臉不太高興的樣子,我也不太高興起來。真是沒意思,早知道自己不要過來了,大年下的,討個沒趣又是何苦。

所以,以後在畫展上見到他,我也不怎麽打招呼了,了不起點個頭,寒暄幾句就是了。

等到我在美新處開畫展時,有一天,他來了,和我說了很多話,並且還一直誇贊展覽會場很理想,他說:

“我覺得這是臺北最好的展覽場地了。”

那時候是民國六十六年的年底,後來我才知道,我展覽完以後,就是他的展覽,怪不得他會說這個場地不錯,我不禁恍然大悟。

那次展覽,他畫了很多金門的老房子,並且展出很多他稱為現代國畫的作品,我並不很喜歡,我仍然想看他畫的花,不過已經不大看得到了。

可是,他開始畫出很多山來的時候,我又被他的水墨一般的畫面吸引住了,那樣的山,那樣的水,真是只有東方人筆下才能表現出來的質樸與空靈,聽說他每次都是寫生的,一個人開著車子到處找,哪裏有好景致就在哪裏停下來,多麽逍遙的日子啊!

而“逍遙”也是要用很多東西去交換的,不是那樣隨便就可以拿到的,在生命之中,要肯“舍”,才能“得”。有一個畫家住在國外,好像在一篇在國內發表的文章上寫著:他平日不肯為五鬥米折腰,只有需要時,才畫一些畫,然後把畫賣了以後,夠溫飽就可以了。有些年輕人很欽佩他的說與做法。可是,事實上,他是可以不必為五鬥米折腰的,因為他有一個任勞任怨的妻子出去為生活奔波,讓全家可以溫飽,讓他可以高興起來,才去賣賣畫。

也許因為我是一個女人,所以我很受不了一些專唱高調的男士。為藝術而犧牲也許是對的,但是不能讓全家為你而犧牲。所以我很欽佩那些用各種方式來維持家庭的生活,然後再堅定地畫自己要畫的藝術家們,他們當然會比前者生活得更辛苦。也許要為五鬥米折腰很多次,但是,事實上,他們是活得最尊嚴的一群。

要不然,像席德進這樣,一個人獨來獨往,把所有的日子,都擺進畫裏去,擺到一個無人能靠近的境界裏,也算是一種無可奈何的生活方式了吧。

他這次為了六十歲生日的展出,我去看了,那幾天我正好在開自己的畫展,可是,那天下午,我還是溜了出去,去參加他的開幕式,恐怕是受了李澤藩老師一句話的影響。白發蒼蒼的李老師和師母在看完了我的畫展之後,站起來,說要去看席德進的畫展。我當時還勸了幾句,我的意思是說:開幕式人一定很多,老師何必去湊熱鬧。想不到老師臉色一正:

“人多是別人的事,我去是向他表示我的敬意。”

我心中一凜,可不是吧?席德進應該是一個畫了一輩子的畫家,應該是要向他表示我們的敬意的了。不在這個時候去,要什麽時候才去呢?

於是,我去了阿波羅,去了龍門,去了版畫家,在每一個簽名冊上我都恭敬地寫上了我的名字,仔細地看了他的作品,在龍門時,正好碰到他要走出會場,旁邊一位畫家笑著對我說:“剛好,你趕快上去和他合拍一張,你們兩個人都姓席嘛!”

我回答他說:我還是站在旁邊的好。本來也是,我這麽多年也從沒和他說過幾句話,我應該是站在人群中的一個才對。

他被人族擁著從我身旁走過,並沒看見我,身中穿著黑色繡花的中國衣服,表情很嚴肅,人瘦了好多,可是眼神依然淩厲。我心裏忽然覺得很慌,眼眶酸痛,不過,人那麽多,我還是盡量忍住了。

在版畫家看到一位教授,我向他說出我的感覺,我說我覺得很悲哀、很害怕,可是他反問我:

“又有哪一個人不會有面對這樣的情況的一天呢?”是的,可是,又有多不甘心呢?教授指著墻上的畫說:

“所以,這些作品也是一種反抗,是藝術家對命運的一種抗議吧。”

看到墻上那樣悲壯又那樣恬淡的山與水,余光中的詩就來到我的心中了:

 

與永恒拔河

 

輸是最後總歸要輸的

連人帶繩都跌過界去

於是遊戲終止

——又是一場不公平的競爭

但對岸的力量一分神

也會失手,會踏過界來

一只半只留下

腳印的奇跡,愕然天機

唯暗裏,繩索的另一頭

緊而不斷,久而愈強

究竟,是怎樣一個對手

踉蹌過界之前

誰也未見過

只風吹星光顫

不休剩我

與永恒拔河

 

在回去的路上,我一面開車,一面想著這首詩,想著墻上的那些畫,想者席德進孤單的一生,想著他的悲壯的反抗,熱淚終於流了下來。

是英雄啊!是一個當之無愧的英雄啊!在他寂寞地奮鬥的路上,有誰扶持過他一把呢?我們可以說他孤僻,說他狂傲,說他對金錢的計較,然而,在他咬著牙為一個理想而堅持著的時候,又有誰會安慰過他,幫助過他呢?

有誰想過,他也會是父母懷中愛嬌的孩子,他也會有過一段黃金般的童年,若他自己不說出來,我們有誰能知道他的悲歡離合呢?

有誰能知道,在那樣冷酷刺人的外表之下,也是藏著一顆一樣柔軟的心呢?我們之中,又有誰會試著真正去了解他呢?

不過,也許這就是命運的安排:勇者必先要能忍受孤獨,也許是因為他肯“舍”,所以他才能“得”。

而在這世間,有什麽是他真正想得到的呢?

我不知道,我也不敢去問他,在這裏,我只能寫下我心裏的敬意。我知道的是:這是向一位孤獨的藝術家的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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