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容《有一首歌》黃梁夢裏

 

走上小路,穿過正午的稻田,我急著要給讀小學的女兒送中飯。

小紅帆布包裏裝著熱熱的便當,還放了水壺、水果和幾片小餅干。我步子走得很急,怕使當冷了,又怕水果熱了,雖是初夏,正午的稻田可是又亮又熱,讓我出了一身的汗。

好在小路並不長,在路的盡頭等著我的,就是那幾棵高大濃密的相思樹,只要能走到樹底下,我就可以松口氣了。

在這幾棵老相思樹國成的濃蔭裏,流過一條淺淺的溪澗,岸邊也因而長出不少種類的野花和野草,從眩目的陽光裏脫身,一下子會覺得林子裏特別陪、特別靜,好涼又好香。

在樹下的我是聞到一種清香,可是說不上來是花還是草的味道,涼風拂來,那香氣就飄浮在我周圍,久久不散,我不禁貪戀地站住了。

忽然之間,發現我在重復著一種動作,一種經驗。七歲的童年、十七歲和二十七歲的那些歲月裏,都有過同樣的經驗:在幾棵大樹之下呆呆地站住了,只因為是初夏時光,大自然裏充滿了一種沁人心脾的芳香。

不過只是一塊小小的樹蔭而已,不過只是一些常見的花草樹木,卻能永遠不變地,對我發出一種熟悉而又親切的馨香。伴隨著安靜地呈現出來的記憶,我的心因而也變得極為安靜和舒暢。忽然想通了,這麽多年來,我所追求的,不也就只是這樣一個清香襲人的小小世界嗎?

在平日的生活裏,因為怕看殘酷的景象,怕聽悲愁的故事,怕談戰亂和流離,所以,在有些朋友笑著說我是“鴕鳥”的時候,我也開始相信他們了。我想:也許真如他們所說的,我是一只逃避現實的鴕鳥,我的生活態度是不健康和軟弱的,心裏因而始終感到內疚,覺得對不起朋友,也對不起這個社會。

可是,在這樣一個初夏的正午,樹蔭下的我忽然想得不一樣了。就是因為草葉間那種熟悉的清香。我忽然覺得,我其實不必那樣內疚的,我其實一直在很努力地生活,真的,我一直都是很努力的,努力要把一切混亂的痕跡除去,努力要求得一種簡單與真實的本質。

我所想要過的,就是上蒼原來賜給我們的那種生活。盡管這個世界已經被貪欲和無知搞得面目全非,盡管有很多美好的事物都已變質。可是,我仍然有權利,有權利要求一種原該屬於我們的真純和美麗。

所以,我也許不是“駝鳥”,也許,我該算是一個“淘金者”,在渾濁的江水與砂粒之中,不斷地過濾、不斷地搜尋。希望,能在最後的篩底,找到那一粒。那一粒原該屬於我們的閃亮的金砂。

孩子的學校就在前面了,我已經可以聽到他們模糊的笑鬧聲,不知道叫嚷的是些什麽?但是可以確定的是,他們用的是一種最真純的聲音,因此,使墻外的我,也因而感染到了一種真純的快樂。

我所想保有的,是不是就是這一份赤子之心呢?

 

 

當我來到渡船頭時,才剛是近午時分。

賣票的小女孩告訴我,擺渡的船夫吃午飯去了,要我先去附近轉一轉再來。

一直生活在分秒不誤,規矩很嚴的社會裏,所以,乍聽之下,簡直不敢相信世間還有這樣隨意開船或者不開船的事,心裏一下子覺得很溫暖,人也跟著松散了下來。

我微笑地謝了她,再把她給我的船票仔細收好,好小好薄的一張紙,這麽多年了,什麽都變了,只有這張船票仍和當年的一樣,又小又薄又謙卑,一如我當年的心。

沿著岸邊,信步走著,風很柔,陽光也很柔。我穿著一件淺灰色有著很多細花邊的長袖襯衫,棉布的質料很清爽,穿在身上很舒服。兩只手插在裙子的口袋裏,我十足裏是個悠閑的人,有整個長長的下午在我前面,不必急也不必趕。

潮漲得很高,不知道是陰歷的幾月幾號了?緊在岸邊的小船也跟著高高地浮起來,離岸好近。

在我眼前,就有兩條緊在一起的小船在滿滿的水面上浮著,船身都漆成粉藍色,在船邊勾出一些深藍、深紫和雪白的線條,倒映在動湯的水中,碎成一片片溫柔又明亮的色光。

我就在岸上的石級上坐了下來,滿滿的潮水正像滿溢的幸福。我知道,潮汐有升有落,我也知道,幸福也不能永遠停留;可是,當它滿滿地呈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唯一該做的事,就是安靜地坐下來,觀察它、享受它和感激它。

不是嗎?在這樣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裏,在這滿滿的潮汐之前,在這兩條粉藍粉藍的小船旁邊,我所該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找個地方坐下來,安靜地領受這一種單純的快樂與幸福。在這一剎那,什麽都還沒有發生,什麽都還來得及,來得及去說、去想、去生活、去愛與被愛。

等一會兒,等船夫回來了以後,我就會上了他的船,過河到對岸去了。我不知道在對岸會發生什麽事,我也不知道在我的前面,命運是以一種什麽樣的面貌在等待著我,正如二十年前來過渡的我一樣,一切都是全然的未知。

可是,今天的我,已經明白一些了。當然,我一樣會隨著起伏的命運來更改我的心情,我一樣會歡笑或者哭泣,可是,我想,我不會再後悔,也不會再覺得遺憾了。

原來,悲愁的來源並不是因為幸福的易逝,而是因為,在幸福臨近的時候沒能察覺。

所以,當幸福已經過去了的時候,我不一定非要悲傷流淚的,只要,只要在它來臨的時候,我能夠知道,並且安靜地領會與把握到了的話,就算它終於過去,我也很知足了。

遠遠的,船夫揮手與我相招,我微笑地站起身來,而在舉步之前,再回頭看了一眼。

風清雲淡,好一片溫柔的景象!我知道,在我離開之後,這陽光下的渡口也會永遠留在我心裏,永遠都不會忘記。

 

 

可是,“永遠”的定義是什麽呢?到底能有多長和多久呢?

小時候讀國文課本,念到一些大文章,老是會猜想,寫這些義正詞嚴、慷慨激昂的文章的人,平常的生活又是計麽模樣呢?他們也應該會有軟弱或者天真的時候吧,也許也會偏愛甜的食物或者偏愛看天的柔風吧。

從課文後的注釋裏,我找不到任何的線索、所有的資料都只管告訴我他們得過什麽功名,寫過什麽書,自己取過幾個名字,哪年哪月生,哪年跳月死,死了以後,別人又給他們取了哪幾個名字等等而已。

也許是那個時候留下來的紀錄不多,也許是我們的老師或者編教科書的人只想給我們這麽多,也許是很多人都認為,我們只要知道這麽多就夠了。

可是,這樣的紀錄、這樣的資料、這樣的介紹哪裏可以說夠呢?在他們的道德文章,在他們的功名和是非之後,我更想要知道的,就是他們在獨處的時候,曾經有過一顆怎樣的心?他們一定也曾經年輕過、曾經笑過、曾經哭過,並且曾經深深地愛過吧?千年之前的他們,和千年之後的我,應該也沒有什麽不同的吧?

有誰能夠不理會仲春時拂面的柔風呢?有誰能夠經過滿樹的繁花而不為所動呢?在詩經裏活著的那些人、那些熙熙攘攘的小人物和他們的悲歡,原來該離我們非常非常遙遠的,可是,每次打開那些篇章,就好像打開了他們的世界,和他們同歌同舞、同樂同泣,就好像三千年前的那個開滿了桃花的春天就在眼前。

“永遠”的意思應該就是如此了吧。

就是說:在功名之外,在興衰之外,應該有一種東西是比較更長遠和更重要的,應該有一種東西是值得珍惜與寶藏的,應該有一種東西是我們可以相信並且希望它永遠不會消失的。

就是說:假如有人在古詩裏唱過:“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的話,今天的我,也可以接著唱下去:“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而在我唱的時候,我也有當日的他所感到的一樣的惆悵與悲傷,而他中的荷花也可以盛開得一如當年。盡管千年前那個唱歌的人和被他思念的人都早已消失了,但是,只要有人,只要有歌,只要有四季的變換,在這世間就會存在著一種思慕的情懷,永遠也不會改變,永遠也不會消失。

那麽,人生還有什麽遺憾的呢?

 

 

好多人都喜歡告訴我們:人生不過如一場黃粱夢,在繁復的美麗與曲折的悲歡之後,悠然醒轉,新炊卻猶未熟。

可是我總是不服氣,我總覺得,生命本身應該有一種意義,我們絕不是白白來一場的。在這世間,有些事物是一直在重復著和綿延著的。每回抱我的兒女的時候,就會想到,年輕的母親曾經怎樣溫柔地抱持過我。每回在給孩子切洗蔬果的時候。就會想到,母親當年,曾經怎樣一寸一寸地把我們餵養長大。而有一天,我也終於會像今天的母親一樣地老去,那時候,我的女兒也會像今天的我一樣,在源源不絕的水龍頭下清洗著鮮美的蔬果,再來一寸一寸地把她的孩子餵養長大。所以,誰能說這些都僅僅只是一場黃粱夢而已呢?

而每回聞到草葉的清香,看到潮汐的漲落,就會想到那些我曾經擁有過的幸福時刻。不管時光如何飛馳,景物如何變換,大自然裏有些事物卻是永遠不變的,而我曾經努力生活過的記憶也永遠在那裏,每回翻尋,每回仍在,這樣的生命,你教我怎能不熱愛?

當然,我的朋友們也可以說,不管我如何努力,我仍然是在黃粱夢裏,一切仍然會逐漸逐漸地過去。

可是,總有一些什麽會留下來的吧,我雖然不能很清楚地知道那會是些什麽樣的事物,我卻深信,一切的努力都絕不會是白費的。

在綿延不絕的黃粱夢裏,一定也會有喜歡我並且和我有著相同心思的女子吧,當她在千年之後翻閱我的劄記時,一定也會欣喜地發現,盡管這麽多年已經過去了,盡管世間依然無法避免仇恨和爭戰,可是只要草葉間依然有清香,潮汐依然按時升落,所有的痛苦就比較容易忍受,而生命仍然是值得信任與值得熱愛的吧。

那麽,我們還有什麽遺憾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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