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那個烏龜呢,性格平易靜默,澹泊自守,風度格調,不同流俗。生平足跡所經,十分有限,但博聞強記,讀書明理。雖對於雁鵝那種自由有所企羨,但並不覺得必須為自己的天生缺點難過。這烏龜有烏龜的人生觀,這人生觀的來源,似乎由於多讀古書,對老莊尤多心得。(老莊是兩部怪書,不拘何種人,一讀了他就可以使他承認現狀,滿意現狀,保守現狀,直至於死。)由於讀書有得,故這烏龜在生活上一切打算,都夠得上平穩無疵。天氣熱時,他只想在濕泥里爬爬,或過橋洞下陰涼處玩玩;天氣比較寒冷時,太陽很好,他爬到石頭上曬曬太陽;無太陽時,就縮了頭頸休息在自己窠里。這烏龜生活雖極平凡,但能得到一分生活趣味,每一個日子似乎皆不輕易放過。每每默想到《莊子》書中所說:“寧為廟堂文繡之犧牲乎?抑為泥塗曳尾之烏龜乎?”便儼然若有所得,以為遠古哲人,對於這份生活,尚多羨慕意思,自己既是一個有生命的東西,生活結結實實,就覺得泰然坦然,精神中充滿了一個哲人的快樂。

 雁鵝不大了解“知足不辱”的哲學,因此以為烏龜是理想主義。烏龜依然記著古書上幾句話,從不對於雁鵝的誤解加以分辯。這烏龜仿佛有種高尚理想,故能對於生存卑賤處,不以為辱。其實這個烏龜對於比本身還大一點兒的理想,全用不著,他的理想就只在他的生活中。

 有一次,他又被雁鵝稱呼為理想家,且逼迫到要明白他的理想所歸宿處。這烏龜無辦法時,就說:“我的理想只是:天氣清朗時各處慢慢爬去,聽聽其他動物談談閑話。腹中需要一點兒柔軟東西填填時,遇到什麽可吃的,就隨便抓來吃吃。玩倦了,看看天氣也快要夜了,應當回家時,就趕快回家去睡覺。我的理想就是這樣的,不折不扣,同世界上許多高等人的理想一樣。”

 烏龜說的話很實在,雁鵝卻不大相信,這也是很自然的。

 這正同許多沒有理想的人一樣,由於他的樸質,由於他的無用,由於怕冒險,怕傷風,怕遇見生人,生活得簡陋異常,卻容易與哲人行為相混淆,常常被流俗所尊敬,反而以為是一個布衣哲學家。這種事在烏龜方面雖不常見,在人類可多極了。

 照性情、生活、信仰三方面看來,這兩只雁鵝同烏龜,不會成為朋友的。可是他們自己也不大清楚,不但成為朋友,且居然成為極好的朋友了。烏龜那種平庸迂腐,雁鵝心中有時也很難受;雁鵝那種膏粱子弟氣息,烏龜也不能完全同意。不過這分友誼卻是極可珍貴的,難得的,也不會為了這些小事有所妨害的。

 他們還都是一個會里面的會員。那會也同人類的什麽兄弟會一樣,無所不包。他們之間常常用得是極親昵的稱呼,那個稱呼為中國人從外國學來,他們又從人類學來的。

 有一天,他們吃得飽飽的,無事可作,同在一個柳樹樁上曬太陽談天,一只雁鵝剛從他們自己那個會里,聽過貓頭鷹那個題為《有翅膀者生存之意義》的演說,復述貓頭鷹的話語,給烏龜聽聽。說到“地球上一切文化同文明,莫不由於速度而產生,換而言之,也莫不由於金錢同翅膀而外生。人類雖有金錢,可無翅膀,故人類中就有許多人,成天只想生出翅膀。但翅膀為上帝獨給鳥類的一分恩物,故報紙上載人類的飛機常常失事,就從不見到什麽報紙,載登什麽鳥類失事。由此可知鳥類為萬物之靈,為上帝的嫡親的兒女。至於其他……”這雁鵝記起朋友是烏龜,不好再說下去了。為了不想給朋友難堪,他隨即又很謙虛的說:“老兄,照我想來,速度產生文明是無可否認的,因為他可以縮短空間距離。凡是有翅膀的東西,他本身自然重要一點,或者說自由一點。……我只說,比別的東西生活自由一點。這自由好象是很可貴的。”

 烏龜最不滿意把文明文化用速度來解釋,一則由於自己行動呆滯,一則由於他讀過許多中國古書,以為那種速度產生文明的議論,近於一種謊話,學術上站不住腳。他這時把眼睛望望天空,心中既對於翅膀的價值有所不平,平素又不大看得起新學,對於貓頭鷹感情極壞,就好象當著貓頭鷹面駁一樣,盛氣淩人地說:“速度本身決不能產生文化或文明,恰恰相反,文明同文化都是在生活沈澱中產生。我以為世界上縱有更多生了兩個翅膀的生物,可以自己各處遠遠的飛去,對於文明文化還是毫無關系。文明文化是一些有頭腦的人決定的。是一些比較聰明的人,運用他們的聰明,加上三分湊巧產生的。要身體自由有什麽用處,自由重在信仰與觀念,換言之,重在無拘無束的思想自由!”

 那雁鵝對於這種議論本來不大明白,見烏龜這樣一說,更不明白了,就要求他朋友把“自由”說得淺近一點。

 烏龜想想,“是的,我同你這種大少爺,應當說淺近一點的。”於是接著說:“說淺近一點嗎,我只問你,把自己安頓到一個陌生世界里去,一切都不讓你習慣,關於氣候,起居,飲食,一切毫不習慣;關於禮貌,服飾,一切全得摹仿那個世界的規矩,——你算是自由了嗎?”

 這樣一來雁鵝懂了。雁鵝說:

 “老兄,可是你若有那點自由,不是可以看到許多新地方,看到許多新東西了嗎?你不是可以到他們博物館看商周古物,到藝術館看唐宋古瓷名畫,到圖書館看宋元版本古書,再到大戲院去聽第一流名腳唱歌扮戲,到大咖啡館同那風姿絕世美人跳舞嗎?只要有翅膀,又有錢,你不是可以各處遊山玩水,把整個世界全跑盡嗎?”

 馬龜把頭搖搖,很有道理的說:

 “那不算數,那不算數。一只三萬噸大海船在鹹水里各處浮去,它由於缺少思想,每次周遊環球,除了在龍骨上粘了些水藻貝殼以外,什麽也得不到。生活從外面進來,算不得生活。你縱無翅膀,不能用你的翅膀各處飛去,只要有錢,一只哈叭狗也可以周遊全個地球!你試說,那一只有錢的哈叭狗,照著你所說到的一一生活過來,回來後他是不是還依然只是一只哈叭狗?”

 雁鵝說:

 “我並不以為這哈叭狗玩過了幾個地方,就懂得藝術或哲學。我不那麽說。可是我請你說淺近一點,不要凈來作比喻。你同人說話,近來的‘人’你作比喻他就不大懂,何況一只雁鵝?”

 烏龜說:

 “兄弟,總而言之,我以為我們單是有眼睛還不行。譬如一個篩子,有多少眼睛,它行嗎?”

 那雁鵝見到這烏龜又在作比喻了,就趕忙把頭偏到一邊去,不想再聽。烏龜知道那是什麽表示,就說:“兄弟,兄弟,我不作比喻,不作比喻。我說的是我們不能靠眼睛來經驗一切,應當用靈魂來體驗生活,用思索來接近宇宙。宇宙這東西很寬很大,一個生物不管是一只鳥還是一個烏龜,從橫的看來,原只占地面那麽一個小點,小到不能形容,從縱的看來,我們的壽命同地球壽命比比,又顯得如何可笑。因此生活得有意義,不應在身體上那點自由,應在善於生活。一個懂生活的人,即或把他關在籠子里,也能夠生活得從從容容,他且能理解宇宙,認識宇宙,顯得生命豐富充實。”

 烏龜那麽說著,是因為他不久以前正讀過一本書,書上那麽說著。

 較小那只雁鵝,半天不說話,這時卻挑出字眼兒說:“關在籠子里?就只有同雞鴨畜牲一樣愚蠢的人,才常常被他們同伴關在籠子里。我是一只雁鵝,我就不願意被人關在籠子里!”

 那烏龜說:

 “兄弟,人不常常關在木籠或細篾籠里,那是的,那是的。

關在籠子里的人也不全是愚蠢的人。可是有些很聰明的人他自己可常常十分願意關在另外一種籠子里,又窄又臟,沾沾自喜打發日子,那不是事實嗎?”

 “那是由於他們人生觀不同,歡喜這樣過日子!”

 “可是那一個拘束他們生活關閉他們思想的籠子,算不算得一個籠子?”

 說到這里,他們休息了一會,因為知道把話說遠了點,三個朋友都明白“人類”的事應由人類去討論。他們還知道,這個問題即或要他們人類自己來說,也永遠模模糊糊,說不清楚,雁鵝同烏龜自然更不必來討論它了,故當時使不再繼續說“人”。他們在休息時各自喝了一點兒清水,潤潤喉嚨,那只較小雁鵝,喝過了水時想起了各地方的水,他說:“本地的水不如玉泉的好,玉泉的水不如北海的好,北海的水不如……”他同許多人一樣,有一種天性,凡事越遠就越覺得好。他正想說出一個他自己也並沒到過的極遠地方的泉水名字,那是他從廣告上看來的,因為記起烏龜頂不高興從報紙上找尋知識,總以為凡是報紙上一再提起的事,多是假的或相反的,就不好意思再說下去了。

 可是烏龜明白那句話的意思,就很蘊藉的笑笑,且引了兩句格言,說明較遠的未必就是較好的東西。他引用的自然仍舊是中國古代哲學家的格言。

 那雁鵝對於老朋友引用“人”的格言,並不十分心服,心想“人自己尚用不著那個,對一個烏龜還有什麽用處?”但一時也不再加分辯。

 過了一會,不知何處拋來一個小小石子,正落在烏龜背上,雁鵝明白一定是什麽人拋擲來的,故對於朋友這種無妄之災,有所安慰,說了幾句空話,且對於石頭來源,加以種種猜測。可是烏龜卻滿不在乎,以為極其平常。雁鵝見他朋友滿不在乎的神氣,反而十分不平,就說:“哲學家朋友,你不覺得這件事希奇嗎?”

 烏龜把頭搖搖,把前腳爬爬,一面說:

 “我以為也不十分希奇。”

 雁鵝說:

 “然而憑空來那麽一下,你不覺得生氣嗎?”

 烏龜想想,做了一個儒雅的微笑,解釋這件事毫無生氣的理由。

 “我因為記起《莊子》上說的,虛舟觸舷,飄風墮瓦,一切出於無心,都不應當生氣,故不生氣。”

 因為說到不生氣,其時兩只雁鵝興致正好,就把他朋友如人類中一切聰明朋友作弄老實朋友一樣,好好的試驗了一番,結果這烏龜還是永遠保持到他那個讀書人的風度。由於這些原因,他們的友誼此後似乎也就更進步了一點。話非本文,不必多提。

 為時不久,這池塘里的水,忽然枯竭起來了,許多有翅膀的全搬家了。大家為了這件事忙著,各個按照自己經驗所及,打算此後辦法。兩只雁鵝曾到過北京城里先前帝王用作花園的北海,知道那方面一切情形,明白北海風景不惡,有水有山,遊玩的閑人雖多一點,不如這里池塘清靜,可是若到那地方去生活,可保定毫無危險。那里來玩的,大多數是受過教育的人,只在那里吃吃東西,談談閑天,打發日子,決不會十分胡鬧。不守規矩的,至多也只摘摘蓮蓬,折點花草。

 雁鵝打量邀約烏龜過北海去住,便同他朋友來商量。

 “老兄,我們的生活有了點兒問題,你注意不注意?這池子因為天旱,忽然涸竭起來了,我們生活,業已發生問題!若老守一方,必受大苦。同在一處,挨餓還是小事,恐怕本身還多危險。”

 烏龜說:

 “我記得漢朝大儒董仲舒說過:天若不雨,可用土龍求雨。北京地方,不少明白古書相信古書的人,應當試試用這方法求雨。它的來源極古,出於《山海經》,本於神農請雨書……”雁鵝看到他的朋友又在引經據典,不知如何應付,且知道這事一引經據典,便不大容易說得清楚,因此搖搖頭就走開了。

 到了第二天又來說:

 “老兄,這樣生活可不行,水全涸了,蘆葦也枯了。我擔心他們不久會放火燒我們的蘆葦。我擔心會發生這樣一件事情,火發時,我們有翅膀的還可展翅飛去,你是那麽慢慢兒爬的,這可不成。你得即早設法,想個主意,才不失古君子明哲保身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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