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勁一拉就下來了,爸爸!”

“不行不行!你不看它纏在兩股電線中間去了?一拉會拉破的。”

“會掉到水裏去的。”雅雅說。

“你這個死電線!”真真哭了起來。

他站在田埂頭上,茫然掛著松弛的線,看那狼狽而襤褸的負傷之鶴倒掛在高壓線上,僅有的一只腳倒折過來,覆在破翅上面。那樣子又悲慘又滑稽。

“死電線!死電線!”佩佩附和著姐姐。

“該死的電線!我把你一起剪斷!”真真說。

“沒有了電線,你怎麼打電話,看電視——”

“我才不要看電視呢!我要放風箏!”

這時,田埂上,河堤上,草坡上,竟圍來了十幾個看熱鬧的路人。也有幾個是從附近的違建戶中聞聲趕來。最早的那個男孩子,這時拿了一根曬衣服的長竹竿跑了來。他接過竹竿,踮起腳尖試了幾次,始終夠不到風箏。忽然,他感到體重失去了平衡,接著身體一傾,左腳猛向水田裏踩去。再拔出來時,褲腳管,襪子,鞋子,全沒了水和泥。三個女孩子驚叫一聲,向他跑來。到了近處,看清他落魄的樣子,真真忽然笑出聲來。雅雅忍不住,也笑起來,一面叫:

“哎呀,你看這個爸爸!看爸爸的褲子!”

接著佩佩也笑得拍起手來。看熱鬧的路人全笑起來,引得草坡上的黃狗汪汪而吠。

“笑什麼!有什麼好笑!”他氣得眼睛都紅了。雅雅,真真,佩佩嚇了一跳,立刻止住了笑。他拾起線球,大喝一聲“下來!”使勁一扯那風箏。只聽見一陣紙響,那白鶴飄飄忽忽地栽向田裏。他拉著落水的風箏,施刑一般跑上坡去。白鶴曳著襤褸的翅膀,身不由己地在草上顛躓撲打,紙屑在風中揚起,落下。到了堤上,他把殘鶴收到腳邊。

“你這該死的野鳥,”他暴戾地罵道。“我操你娘的屁股!看你飛到哪裏去!” 他舉起泥漿濃重的腳,沒頭沒腦向地上踩去,一面踩,一面罵,踩完了,再狠命地猛踢一腳,鶴屍向斜裏飛了起來,然後木然倒在路邊。

“回家去!”他命令道。

三個小女孩驚得呆在一旁,滿眼閃著淚水。這時才忽然醒來。雅雅撿起面目全非的空骸。真真捧著糾纏的線球。佩佩牽著一只斷腿。三個女孩子垂頭喪氣跟在余怒猶熾的爸爸後面,在旁觀者似笑非笑似惑非惑的註視中,走回家去。

午餐桌上沒有一個人說話。只有碗碟和匙箸相觸的聲音。女孩子都很用心地吃飯,連佩佩也顯得很文靜的樣子在喝湯。這情形,和早餐桌上的興奮與期待,形成了尖銳的對照。幸好媽媽不在家吃午飯,這種反常的現象,不需要向誰解釋。三個孩子的表情都很委屈。真真淚痕猶在,和塵土混凝成一條汙印子。雅雅的臉上也沒有洗,頭發上還黏著幾莖草葉和少許泥土。這才想起,她的膝蓋還沒有搽藥水。佩佩的鼻子上布滿了雀斑和汗珠。她顯然在想剛才的一幕,顯然有許多問題要問,但不敢提出來,只能轉動她長睫下的靈珠,掃視著墻角。順著她的眼光看去,他看見那具已經支離殘缺的鶴屍,僵倚在墻角的陰影裏。他的心中充滿了歉疚和懊悔。破壞和淩虐帶來的猛烈快感,已經舍他而去。在盛怒的高潮,他覺得理直氣壯,可以屠殺所有的天使。但繼之而來的是遲鈍的空虛。那鶴屍,那一度有生命有靈性的鶴骨,將從此棄在陰暗的一隅,任蜘蛛結網,任蚊蠅休憩,任蟑螂與壁虎與鼠群穿行於肋骨之間?傷害之上,豈容再加侮辱?

他放下筷子,推椅而起。

“跟爸爸來。”他輕輕說。

他舉起鶴屍。他緩緩走進後園。他將鶴屍懸在一株月桂樹上。他點起火柴。鶴身轟地一響燒了起來。然後是左翼。然後是熊熊的右翼。然後是仰睨九天的鶴首。女孩子們的眼睛反映著火光。飛揚的黑灰白煙中,他閉起眼睛。

“原諒我,白鶴。原諒我,舅舅。原諒我,原諒無禮的爸爸。”

“爸爸在念什麼嘛?”真真輕輕問雅雅。

“我要放風箏,”佩佩說。一我要放風箏。”

“爸爸,再做一只風箏,好不好?”

他沒有回答。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他不知道,線的彼端究竟是什麼?他望著沒有風箏的天空。

一九六九年元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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