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孝陽·《旅人書:世界在變,而我始終如一》物城(上)

物城有各式各樣的橋。旅人站在橋下,他已忘掉了歲月、季節、來到物城是何年何月何日以及種種計時器的模樣;但他仍然記得那個黃昏。夕陽映在水中,燕子低飛過橋頭。

她說:“告訴我,你會永遠記住那只燕子嗎?不是隨便什麼燕子,不是那兒的那些燕子,而是迅速飛過的那只燕子?”

他說:“當然。”

他們都熱淚盈眶。幾天後她離開了。他用獵槍找到那只燕子。它的尖喙銜著一張泛黃的紙頁,上面繪有一種我從未見過的生物,容貌絕美。

一位眼袋深陷的老婦人走過來,指著那個迷人的生物說,“這是真的,鮫人的美貌異乎尋常,嘴唇是珊瑚色的,睫毛好像矢車菊花瓣,潔白如銀的身子隨時隨刻散發著玫瑰和百合花的芬芳。”

為了尋找鮫人,旅人來到物城。物城什麼都有,漆成白色的磚塊、牛糞、猴子、陽臺、青翠的小島、害羞的小精靈、水瓶、人頭馬、玻璃球、琥珀項鏈、會噴火的巨型蜥蜴、仕女水墨畫、巨蟹、胸針、皮質手袋、珠寶、香料、售貨攤……唯獨沒有鮫人。旅人只好不分黑夜白晝,潛入每個物城人的夢境,企圖找出一點蛛絲馬跡--這並非是愉快的過程,且身上只能穿條犢鼻短褲。旅人的魯莽使他的臉龐高懸於城門之上。憤怒的物城人終於在今夜用淬了毒的匕首在他的額頭上刻上“瘋子”兩字。

“瘋癲的誕生有很多種原因,虛妄的自戀、原罪感、某些陰影帶來的自我懲罰、被種種欲望愚弄最後只能訴諸於瘋癲以渴望逃避或是超越。但不管是什麼原因,瘋癲者的行徑無疑是非人化的,不在公眾的認知範圍內,這讓公眾覺得害怕。因為,他們在瘋癲者身上隱隱約約看到了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這會讓他們不斷地質疑自身的意義--這是一個不好回答的問題。所以公眾選擇將瘋癲喚醒,消滅一切非人行為。”

天空是一大塊灰黑色的冰棱,有幾粒寒星,也許不是星,是被子彈穿過的孔。

旅人低下頭,他的鼻子與嘴都隱藏在亂七八糟的胡須中。他對著水面那張被羞辱的臉龐繼續說道,“瘋癲是非理性的,故而如鐵刷粗暴地劈頭蓋臉地直刷下來。唯有此,你我身上才能從上至下滴著血;唯有此,黏在我們身上的種種世俗可憎才可能被洗掉。然後剩下一個我,一個最真實最完整最純粹打不扁捶不爛煮不熟敲不碎的我,或者說是一個形式上的我。這個我,與現實無關;這個我,是超越塵世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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