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孝陽·《旅人書:世界在變,而我始終如一》醉城

說說醉城吧。它確實與眾不同,就像馬鈴薯,它在大地之上匍匐蔓延,並不服從傳統建築的等級與秩序,向著四面八方而去,沒有中心與規則,斜逸橫出,不可預測--每根莖的末端都可能結出一個驚喜,一個超脫人類理性範疇的最美的表現。

又或者說,醉城是眾多大小不等的醉城的總和。

這並非在偷換概念。雖有生老病死,在長達數千年間,醉城的總人數大致穩定。猶如牛羊追逐豐嫩的水草,每當新城出現,醉城人便趕過去,急匆匆地拋棄了絲綢緯縵、井然有條的街道、郵局、遍布街頭鑲嵌有數萬顆珍珠寶石的噴泉與青銅雕塑,飲食習慣、戲劇文學、法規制度,乃至於倫理、神話、宗教等。他們像剛學會直立行走的猿人,帶著最原始的工具、勇氣、堅定的信念,在這個剛出現的醉城裏重建一切,重建理性、道德、邏輯,以及他們的名。浩大的重建工作艱苦異常,要與天鬥、與地鬥、與兇禽猛獸鬥,隨時都要付出血的代價。這應該是他們的人數始終得不到增加的根本原因--盡管他們有著驚人的堪與蟑螂相提並論的繁殖力(一只雌蟑螂一年可繁殖近萬只後代。很多雌蟑螂交配一次以後,就會雌雄同體,不需交配,便可連續產卵)。但醉城始終還是醉城,他們千辛萬苦所重建的,與被他們所摒棄的並無本質區別。

這樣的行為有何意義?或者說,始終照耀著醉城上空的太陽--這種源源不斷地把光與熱拋向廣袤太空,瘋狂的不加節制的能量釋放,其意義何在?

時間像發亮的水流過。

也許這是對肉體、“世界是我的表象”、人的悲劇性、智慧等最深刻的洞察。“所謂的墮落與放縱無損於靈魂本身,就像能量的釋放,在一個人類所能窺見的時間尺度上,根本不會對太陽產生任何影響。”這種激情澎湃的目光穿透皮囊與理性的牢籠,在一個無法回頭走向死亡的道路上,為所有醉城以外的活著的人,提供了一個哲學樣本--人不再是一種兩足無羽動物。

旅人沈思著,疑惑地註視著那在醉城人軀體內翻滾的巖漿與面容上的狂喜。每個醉城人死去之日(不管這種死亡看上去有多麽不幸),便是眾多醉城人載歌載舞之時。

他們聚在一起,舉起酒杯。女性袒露雙乳,猶如河流搖晃著身體。她們唱出的情歌能讓天上的星星也掉下來。而那“肌肉如石頭般結實,骨骼如銅鐵般堅硬”的男性則把烈酒倒入喉嚨,大笑著猜拳,笑聲如同木槌猛力敲擊鼓面。鼓聲落下,這些英俊的漢子便在藍色的天幕下拔出腰間的刀子。死亡是輕盈之舞,是三餐之食。這讓醉城始終處於一個熱烈歡呼的節奏中,也讓旅人情不自禁地濕潤了眼眶。他加入其中,圍繞著明亮的篝火與那些腰肢扭動的婀娜婦人,手舞足蹈--幾個時辰後,一把刀子割開了他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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