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男出乎意外,幾乎連第二句話都說不出來。

「你知道中川村吧?」千重子說。

「知道,我是坐公共汽車經過……」

「請秀男先生織一條腰帶送給這位姑娘好嗎?」

「哦?」

「給她織吧。」

「哦?」秀男依舊疑惑不解,點了點頭說:「所以小姐才叫我畫赤松山和杉樹山的圖案?」

千重子點點頭。

「好吧。不過,這樣的圖案和她的生活環境是不是有點不協調啊?」

「這就要看秀男先生的手藝了……

「她會終生都珍惜的。她叫苗子,雖不是有山林產業人家的孩子,但她非常能干,比我這樣的人結實,堅強……」

秀男依舊感到疑惑,但還是說:

「既然是小姐吩咐,我一定精心地把它織出來。」

「我再說一遍,這位姑娘叫苗子。」

「知道了。可是,她為什麼長得這樣像千重子小姐呢?」

「我們是姐妹嘛。」

「雖說是姐妹,可是……」

千重子還是沒有向秀男坦白她們是一對孿生姐妹。

那天晚上,姑娘們多半是穿夏節①便裝,所以秀男在燈光下,誤把苗於認作千重子。然而,這不見得就是秀男眼花的緣故吧。

那雅緻的格子門外還有一層格子門,那裡也擺上了摺疊椅,而且鋪面很深。這種格局,在今天看來,也許是舊時遺留下來的痕迹。秀男覺得疑惑的是:一個富有京都風采、堂堂和服批發商的女兒,同那個在北山杉村圓木廠當僱工的姑娘怎麼會是姐妹呢?可是,這樣的問題,秀男是不應該刨根問底的。

「腰帶織好以後送到這兒來行嗎?」秀男說。

「這……」千重子想了想,然後說,「請直接送到苗子那兒去可以嗎?」

①夏節,日本民間迷信。在夏季,人們為了祈求豐收、免病除災而舉行祭祀稱為夏節。

「當然可以。」

「那末就請這樣辦吧。」她滿心誠意拜託了秀男,「只是路遠些……」

「哦,也不算太遠。」

「苗子該不知道有多高興啊!」

「她會接受嗎?」

苗子會感到莫名其妙的吧?秀男懷疑是理所當然的。

「由我來向苗子好好說明就是。」

「是嗎,那就……一定送去。她家在什麼地方呢?」

千重子也不曉得,所以她說:「苗子她家嗎?」

「嗯。」

「我打電話或者寫信告訴你。」

「是嗎?」秀男說,「與其為另一位千重子小姐織。不如單為小姐你織了。我一定精心織好,親自送去。」

「謝謝。」千重子低頭施禮,「拜託你啦,,你覺得奇怪嗎?」

「秀男先生,這腰帶不是織給我,是織給苗子小姐的。」

「嗯,明白了。」

不大一會兒,秀男就走出店鋪,他總覺得這還是個謎。但他畢竟開始動腦子考慮腰帶的構圖。設計赤松山和杉樹山圖案,非要有相當的氣魄不可。不然,作為千重子的腰帶,恐伯太樸素了。在秀男來說,他認為這是千重子的腰帶。不,如果是叫苗子那位姑娘的,就得設計與她勞動生活相近的圖案,正如他曾向千重子說過的那樣。

秀男曾在四條街大橋上見過不知是「千重子化身的苗子」,還是「苗子化身的千重子」。因此,他想到四條街大橋走走,於是就朝那邊走去。但是,烈日當頭,十分炎熱。他憑倚在橋欄杆上,閉上眼睛,想傾聽那幾乎聽不見的潺潺流水聲,而不是人潮或電車的轟鳴。

今年千重子沒去看「大字」①簧火。母親阿繁倒少有地跟著父親去了。千重子留下來看家。

父親他們和附近相好的批發商把木屋町二條下茶館的房間,包租了下來。

八月十六日的「大字」,就是送神的簧火。傳說從前有這樣的風俗:夜裡將火把拋上空中,以送別到空中遊盪的鬼魂回陰府,後來由此而演變成在山上焚火。

東山如意岳的「大字」雖是正統,其實是在五座山上焚的火。

除了如意岳大字外,還有金閣寺附近大北山的「左大字」、松崎山的「妙法」、西賀茂明見山的「船形」、上嵯峨山的「牌坊形」,這五座山相繼焚起火來。在約莫四十分鐘的焚火時間裡,市內的霓虹燈、廣告燈都一齊熄滅。

千重子看見火光映照的山色和夜空,不由得感受到這是初秋的景象。

立秋前夕,比「大字」早半個月,下野神社還舉行了越夏祭神。

千重子經常邀請幾位朋友登上加茂川的堤岸,去欣賞「左大字」等。

「大字」這種儀式,干重子從小就看慣了。然而,「今年的『大字』又……」這種感情,隨著年華的增長自然而然地湧上了她的心頭。

千重子出了店門,和街坊的孩子們圍著摺疊椅嬉戲耍鬧。

①大字,每年八月十六晚在京都如意岳上燃點的「大」字形簧火。

小孩子們對「大字」之類似乎不太在意,倒是對焰火更感興趣。

但是,今年夏天的盂蘭盆節,給千重子增添了新的哀傷。因為她在祇園節上遇見了苗子,從苗子那裡聽說親生父母早已與世長辭。

「對,明天就去見苗子。」千重子想道,「也要把秀男織腰帶的事好好告訴她……」

第二天下午,干重子穿著平淡無奇的裝束出門去了……千重子還不曾在白天里見過苗子。

千重子在菩提瀑布站下了車。

北山村可能已是繁忙的季節。在那裡,男人們正在剝著杉圍木的皮。杉樹皮堆積如山,圍成的圈子越來越大。

千重子有點躊躇,剛邁幾步,苗子一溜煙似的跑了過來。

「小姐,歡迎你呀。實在是,實在是好……」

千重子瞅著苗子這副勞動時的模樣。

「干完活兒了嗎?」

「嗯,今天我已經請了假,因為看見千重子小姐……」苗子喘吁吁地說,「咱們就在杉山裡談吧。那裡誰都不會看見的。」

說著她拽住千重子的衣袖走了。

苗子急忙把圍裙解下來,鋪在地上。丹波棉布圍裙很寬,直繞到她背後,因此足夠她們兩個人並排坐下。

「請坐。」苗子說。

「謝謝。」

苗子摘下戴在頭上的手巾,用手將頭髮攏了上去。

「你來得正好。我太高興,太高興了……」苗子用閃爍的目光凝視著千重子。

一股泥土的馥郁、草木的薰馨,也就是杉山的芬芳撲鼻而來。

「坐在這兒,下面一點也看不見啊。」苗子說。

「我喜歡美麗的杉林,偶爾也到這兒來過。不過,進到杉山裡,這還是頭一回。」千重子說著,環視了一下四周。杉樹幾乎一般粗,堅挺拔立。樹林包圍著她們倆。

「這些杉樹都是經過人工修整的。」苗子說。

「哦?」

「這些樹約莫有四十來年了。它們就要被人砍下來做柱子什麼了。要是留下不伐,也許能長上千年,既能長粗,又能長高吧。偶爾我也會這樣想。比較起來,我還是喜歡原始森林。這個村子,總之就像是在製造剪花①……」

「……?」

「在這個世界上,要是沒有人類,也就不會有京都這個城市。

這一帶就可能成為自然森林,或者草原荒野,說不定還是野鹿和山豬的天地呢。人類干嗎要在這個世界上出現?這是多麼可怕啊,人類……」

「苗子小姐,你是在考慮這樣的問題嗎?」千重子感到詫異。

「唔,偶爾……」

「苗子小姐,你討厭人嗎?」

「我最喜歡人,不過……」苗子回答,「再沒有什麼比人更可愛的了。但是,有時我在山中一覺醒來,忽然想到:如果在這個地球上沒有人類,將會成什麼樣子呢……」

「這不是隱藏在你心裡的一種厭世情緒嗎?」

「什麼厭世?我最討厭這種思想了。我每天高興、愉快地勞動……可是,人類……」

①剪花,是剪下的帶莖鮮花,用以供佛或插花。

兩個姑娘所在的杉林,驟然間變得昏暗起來。

「要下驟雨啦。」苗子說。

雨水積在杉樹末梢的葉子上,變成大粒的珠子落了下來。

伴之而來的是一陣震耳欲聾的雷鳴。

「可怕,太可怕引」千重子臉色煞白,握住了苗子的手。

「千重子小姐,請你把身子蜷縮起來。」苗子說著,趴在千重子身上,幾乎把她的整個身體復蓋住了。

雷聲越來越凄厲、可怕。雷電交加,不時發出天崩地裂似的巨向。

這巨響彷彿沖著這兩個姑娘的頭頂壓將下來。

雨點敲打在杉樹末梢上,沙沙作響。每次閃電,一道亮光直閃到地面上,把兩個姑娘周圍的杉樹樹干都照亮了。轉眼間,美麗而筆直的樹干也變得令人望而生畏。不容思索,馬上又是一陣雷鳴。

「苗子,雷好像就要劈將過來啦!」千重子說著,把身子縮成一團。

「也許會劈過來。不過,不會劈到我們頭上的。苗子加強語氣說,「決不會劈過來的!」

於是,她用自己的身子把千重子蓋得更加嚴實了。

「小姐,你的頭髮有點濕了。」苗子用手巾揩拂千重子的頭髮,然後將手巾疊成兩半,蓋在千重子的頭上。

「雨點難免要透過去的。但是,小姐,雷是決不會在小姐身上或在近旁劈下來的。」

性格剛強的千重子聽到苗子堅定的話聲,多少恢復了平靜。

「謝謝……實在太謝謝你了。」千重子說,「為了保護我,瞧你都濕透了。」

「工作服嘛,濕了也沒關係。」苗子說,「我很高興啊。

「你腰上發亮的玩意兒是什麼啊?……」千重子問。

「噢,我倒忘了,是把鐮刀。剛才我在路邊剝杉樹皮來著,看見你就飛跑過來,所以還帶著鐮刀。」苗子這才覺察到自己腰上的鐮刀,「多危險啊!」

苗子說著。將鐮刀扔到了遠處。那是一把沒安木柄的小鐮刀。

「等回去時再撿吧。不過,我不想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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