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古都》2.3 尼姑庵與格子門

那本畫冊收入了保爾·克利[保爾·克利(1879-1940),瑞士抽象派畫家。]、亨利·馬蒂斯[亨利·馬蒂斯(1869-1954),法國印象派畫家。]、馬勒·卻加爾[馬勒·卻加爾(1887-?),法國畫家,超現實主義先驅。]等人的畫,以及現代抽象派的畫。千重子心想,這些畫說不定能喚起新的感覺,所以為父親買了下來。

「咱們家本來就不需要你爹畫什麼畫稿嘛。只要鑒別別人染好送來的東西,能賣出去就行。可是,你爹總是……」母親說。

「可是話又說回來,千重子,你光愛穿你爹設計的和服,媽媽也該感謝你啊。」母親繼續說。

「干嗎要謝我……喜歡它才穿的。」

「你爹看見自己的女兒穿這身和服,不會覺得太素凈嗎?」

「媽媽,雖然有點樸素,但細看的話,還是很別緻的嘛。還有人誇獎呢。」

千重子想起了今天也跟父親說過同樣的話。

「有時候,漂亮的姑娘穿素凈些,反而更合適。不過……」母親一邊打開鍋蓋,用筷子夾了夾鍋里的東西,一邊說:「你爹為什麼就不能畫些鮮艷、時興的圖案呢?」

「……」

「你爹從前也曾畫過相當鮮艷、相當新穎的圖案哩……」

千重子點了點頭,卻問道:

「媽,您為什麼不穿爸爸設計的和服呢?」

「媽媽已經老了呀……」

「您總說老了、老了的,究竟有多大年紀呢?」

「總歸是老了呀……」母親只是這樣回答。

「聽說那位叫什麼國寶先生——小宮先生的,他畫的江戶小花紋,年輕人穿起來反而耀眼奪目。從身旁走過的人,都要回頭瞧上一眼呢。」

「怎麼能拿你爹同小宮先生這樣的大人物比呢?」

「爸爸要從精神境界……」

「你又講深奧的道理啦。」母親動了動她那張京都型的白皙的臉,「不過,千重子,你爹說過,等你舉行婚禮,他要給你設計一件花色鮮艷的華麗和服……媽媽也早就期待著這一天……」

「我的婚禮?……」

千重子面帶愁容,久久都不言聲。

「媽媽,您前半生最令您神魂顛倒的是什麼呢?」

「我以前告訴過你了吧。她就是我同你爹結婚,以及你還是個可愛的嬰兒,我同你爹把你抱走的時候。就是我們把你搶來,坐車逃跑的時候啊!雖然已經過去二十年了,如今回想起來,心裡還是撲通撲通地跳呢。千重子,你按按媽媽的胸口試試看。」

「媽媽,我是個棄兒吧?」

「不是的,不是的。」母親使勁地搖了搖頭。

「一個人在一生當中,也許要做一兩件可怕的壞事吧。」母親繼續說,「搶走別人的嬰兒,恐怕比強盜搶錢財,搶其他什麼的都罪孽深吧,也許比殺人還要壞!」

「……」

「你父母幾乎都急瘋了吧。一想到這些,我恨不得現在就把你送回去,可是已經還不了啦。如果你要求尋找親生父母,那可就沒法子了。不過……果真那樣,我這個做母親的,也許會傷心死了。」

「媽!您別再說這種話啦……千重子只有您一個母親,我從小到大一直都是這樣想的……」

「我很了解。正因為這樣,我們的罪孽就更深……你爹和我都做好思想準備:死後下地獄。可是,只要今天有個好閨女,下地獄又算得了什麼呢。」

千重子瞧了瞧操著激烈口吻說話的母親,只見淚珠順著她的臉頰滾落下來。千重子的眼眶也噙滿淚水,她問道:

「媽媽,請你如實告訴我,千重子真的是個棄兒嗎?」

「不是嘛,說不是就不是……」母親又搖了搖頭,「千重子,你為什麼想到自己是個棄兒呢?」

「因為我不相信爸媽會去偷別人的嬰兒。」

「方才我不是說過了嗎,一個人在一生當中也許要做一兩件令人神魂顛倒的、可怕的壞事!」

「那麼,你們是在什麼地方撿到千重子的呢?」

「賞夜櫻的祇園唄。」母親口若懸河地說了起來,「我以前好像也說過,在櫻花樹下的椅子上,躺著一個非常可愛的嬰兒,她看到我們,就綻開花一般的笑臉,使人不得不把她抱起來。一旦抱起來,就放不下手,真叫人喜歡。我貼著她的臉,望著你爹。他說:阿繁,把這個孩子偷走吧。我問:什麼?他又說:阿繁,快跑,快逃跑呀!後來我們就拚命地跑。記得好像是在芽棒平野屋附近倉忙跳上車的……」

「……」

「嬰兒的母親臨時不知走到哪兒去,我就趁機抱走了。」

母親的話,有時不太合邏輯。

「命運……打那以後,千重子就成了我家的孩子,已經過去二十年了。究竟對你是好是壞呢?就算好吧,我心裡也是感到內疚,常常暗自祈求你原諒。你爹大概也是這樣吧。」

「我一直認為爸爸媽媽對我太好,太好啦!」

千重子說著雙手捂住了眼睛。

不管是撿來還是搶來,千重子報戶口是佐田家的長女。

父母第一次坦白告訴千重子她不是親生女兒時,千重子完全沒有那種感覺。千重子剛上中學的時候,甚至懷疑過:是不是自己做了什麼令父母不滿意的事,父母才這樣說的。

是父母擔心會從鄰居傳到千重子的耳朵里才先坦白出來的呢,還是父母相信千重子對他們自己的愛是深厚的,或是多少考慮到千重子已經到了明辨事理的年齡呢?

千重子確實感到震驚。然而,並不太傷心。縱然已到了思春期,但她對這件事並不怎麼苦惱。她並沒有改變對太吉郎和阿繁的親和愛,也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更沒有必要去排除什麼隔閡。這也許就是千重子的性格。

但是,如果他們不是生身父母,那麼生身父母該是在什麼地方呢?說不定還會有同胞兄弟姐妹?

「我倒不是想見他們……」千重子思忖,「他們的日子一定過得比這裡艱苦吧。」

然而,對千重子來說,這件事也是撲朔迷離的,倒是在這格子門後面的店鋪里深居簡出的父母,他們的憂愁滲透了她的心。

千重子在廚房裡用手捂住眼睛,就是為了這個。

千重子的母親阿繁用手抓住女兒的肩膀,搖了搖說: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別提啦!人世間很難說沒有失落的珍珠。」

「珍珠,了不起的珍珠。如果它是一顆能給媽媽鑲上戒指的珍珠就好了……」千重子說著,麻利地干起活來。

晚飯後拾掇完畢,母親和千重子到後面樓上去了。

二樓前面有小格子窗,天花板很低矮,是一間讓學徒工睡覺的簡陋的房子。從中院邊上的走廊可以直通到後面二樓。從店鋪里也可以登上去。通常二樓是用作招待主要顧客或留客住宿的。如今接待一般顧客洽談生意,也都在對著中院的客廳里。雖說是客廳,其實是從店鋪直接連到後面的過廳,過廳兩側放著堆滿和服綢緞的櫥架。房間又長又寬,攤開衣料供顧客挑選也比較方便。這裡常年都鋪著藤席。

後面二樓的天花板很高。有兩間六鋪席寬的房子,是父母和千重子的起居室和寢室。千重子坐在鏡前,鬆開發束。頭髮長長的,梳理得很美。

「媽媽!」千重子呼喚在隔扇那邊的母親。這聲音充滿無限的遐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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