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小瓊“我不斷探索著事物與語言的可能性”(7)

姜:女工,過去我們稱謂其為打工妹,你也曾是其中的一員。現在,你顯然已經成功地成為一個詩人,並因此而走出了這一群體。大多數打工妹的命運仍然不會有太太的改變,或者說,我們只能寄希望於現在或未來的一些改變?你對這樣的狀況如何看呢?是否還是如同你面對媒體時的話:她們找不到可以預期的未來。 

鄭:是的,這也是我跟另外一部份人寫女工立場完全不同的地方,比如有一部分人寫女工,她們會寫女工如何的辛苦卻很幸福,有的成為了老板,像《快樂的葡萄》中表達的那樣。也許可以舉一個或者更多從打工妹到企業家或者其他成功者的例子,這些成功者的勵志新聞時時出沒在我們的視野中,出沒在另外一部份人寫女工的作品中。而我卻關注大多數的普通者,她們遭遇的一切。對於大多數農民工來說,他們的努力是如此地無力,無論他們如何地掙紮,他們的青春與生命,都會被拖入一個巨大的泥淖之中。無法改變的現實像泥淖一樣將他們的青春、夢想、希望吞噬,他們曾有過的不屈服命運的念頭,也這樣被消除掉了,他們變得平庸,服從了命運。他們的一切努力在現實面前都顯得那樣徒然無力。這種現實讓人變成了機器,不斷被物化,被命運的無力感折磨。雖然有少數的成功者作為一朵朵鮮花點綴著這個巨大的沼澤。但是面對現實的迷茫,一種內心與精神上無根性的迷茫,像浮萍一樣無法紮根。我關注的依然是階層的流動性,當農村人上升的途徑被越擠越窄,越來越艱難之時,當中國階層不斷固化,底層向上流動的力量不斷地被扭曲、壓抑,而越積越深的憤怒情緒、不滿情緒等不斷地在積聚,我感受到一種來自暗處無形的暴力不斷地在擴張,這讓我深深擔憂。是的,我希望大家有一個可以預期的未來,我依然還有這樣一種盼望。

姜:這樣,問題也就來了,對於女工自身的叩問,似乎你在這些詩里是少了些。也許,再進而對這些女工進行叩問,可能也是一種殘酷。就像有人說的,奧斯維辛之後寫詩是一種殘酷。當然,女工的問題,還真沒有上升到這種關於人類文明重新認識的層面。

鄭:是的,因為這個問題我跟很多人爭吵過,比如有人埋怨女工不努力,為什麽張三成功了,李四也成功了,你還在生活的沼澤中掙紮,你應該加大對女工自身的叩問。每當遇到這樣的問題,我幾乎都會跟人吵架。我努力告訴他們,你們看到的是少數的成功者,我看到的是多數生活中的普通女工,比如一個女工在她工作了二十年的城市里,她應該能在哪安居樂業,她的子女應該能在她工作的城市就讀等等最基本的問題。現實中我遇到的絕大部分女工,她們的生活狀態是每天工作十個小時,每個月只休息兩到四天,她們很少失業,轉換工廠至少就是半個月的事情。她們這樣辛苦地工作了十年,有的甚至二十年了,哪怕付出如此艱辛的勞動,她們依然無法在她們工作的城市安居,她們的子女無法在她們工作了這麽久的城市里就讀,她們夫妻長期分居,她們的孩子長期得不到父母之愛,我不知道如何去叩問女工自身。成功者畢竟只是少數,大多數都只是普通人,她們只想過正常的,有尊嚴的普通人的生活,比如努力工作就能夠安居樂業,夫妻不用長期分居,孩子不成為留守兒童,家庭不用支離破碎各居一地。但是現實中連這些基本需求都無法得到。是的,在《女工記》中我也寫了成功者,但是在現實生活中,她們永遠是那麽地少。真正代表著女工形象的是沈默的大多數,也是被工廠認為最好管理的那部分女工。正是因為她們的沈默,她們的默默無聞,所以我更關注她們的內心。那些不是默默無聞的人會有更多的關注,比如報紙雜志等,相對來說,我更願傾聽那些默默無聞者的聲音。

姜:此外,我注意到你曾講過的一句話,你的詩,哪怕就是這《女工記》,你的那些同行同事的小姐妹們,是讀不懂的。這多少有點冷幽默與疏離感了。頗像當年魯迅筆下的夏瑜,他為了清朝的百姓,而清朝的百姓卻既不懂他也不理解他,甚至抱怨他“這真是反了”。你如何看待你的詩在這些詩歌形象原型們這里的尷尬局面呢?

鄭:實際上我的回答是針對當時出版的詩集《黃麻嶺》,到了《女工記》,我詩歌中的一些人物基本上能看懂這些詩歌是寫她自己的。在這本詩集中,我采用的基本是很直白的話,我把其中的一些詩歌給她們閱讀了,我更關注的是她們的感受,而她們關注的是我這樣寫她們有什麽用。現實生活中,我們的詩歌被迫不斷地被詢問著,寫這些詩歌有什麽用,或者詩歌能改變什麽,我自己就不斷地遇到這個問題,但是我卻無法回答這樣的問題,我只能笑笑。

姜:你現在的真正轉型應該是在寫出了像《純種植物》這樣的詩集。我覺得這本詩集,從語言、詩歌意象的選擇、詩思、詩學意義等角度都已經抵達到一種非常高的藝術境界。這也就是張清華教授在說及你的詩的時候,用到的一個詞:成色。你的詩歌的成色,足以使你傲視詩壇了。我覺得,這才是你的真正的轉型。

鄭:《純種植物》是我一本很重要的詩集,很高興你對它的評價,但是我不認為它是我真正的轉型,對於一個詩人來說,我認為我的詩歌轉型是在2003年,當我認識了詩人發星後,我的詩歌價值觀與詩歌表達內容的轉變,是發星帶給我詩歌無限的可能性,在之前,我視野基本是沈浸在鄉愁中,他讓我認識到詩歌的豐富性,從那一年,我開始寫不同類型的詩歌,而這本《純種植物》只是延續當初無數種可能的一個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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