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斯:博爾赫斯,射手、弓箭和靶子(下)

 

一位可親可敬的人死去,總是不好受的。從我們出生那一刻起,我們就期待死亡,然後死亡總令我們感到意外。在這種情況下,那意料之中的,總是出乎意料之外,總是不應如此。雖然博爾赫斯是在八十六歲死去的,但還是死得太早了。任何人都死得太早,無論他年齡多少。我們也許可以把一句話顛倒過來說:我們所有人———老人和兒童、少年人和成年人———都是提早被摘的果實。博爾赫斯壽命長過另兩位受愛戴的阿根廷作家科爾塔薩和比安科,但是他比他們多活的那一段短暫時間,並不能安慰我對他逝世的惋惜。今天,博爾赫斯已成為他在我二十歲的時候的樣子:一些書,一部總著作。

他發展了三種體裁:隨筆、詩和短篇小說。這種分類很武斷。他的隨筆讀起來像小說,他的小說讀起來像詩,他的詩讓人以為是隨筆。聯系三者的,是思想。因此,從隨筆家開始談起是有用的。博爾赫斯的氣質,是一種玄學的氣質。所以,他的吸引力具有理想主義的系統及其明晰的結構:貝克萊、萊布尼茲、斯賓諾莎、布拉德利、各種佛學。他還是一個頭腦異常清晰的人,這種清晰與一個被現實的彼岸所吸引的詩人的幻想融為一體,使得他忍不住對著理性那荒唐的建築發笑。所以,他向休謨和叔本華致敬,向莊子和第六帝國致敬。雖然他在青年時代曾被克韋多和布朗的華麗詞藻和句法迷宮所吸引,但他不像他們。他令人想起蒙田,但是在懷疑主義和對萬物的好奇心方面,而不是在風格上。他也令人想起我們另一位同代人,雖然今天已有點被人忘記:喬治·桑塔亞那。

博爾赫斯不是一位民族主義者。可是,他的很多詩和短篇小說除了阿根廷人,誰寫得出?他也因為被美洲的黑暗和暴力的吸引而受苦。他在它最低和最沒有英雄色彩的層次上感受它———街頭爭吵、逞強和積怨之刀。精神引力的法則支配著博爾赫斯的作品:男子氣概的拉丁人面對玄學詩人。表露在他的智力推測與他的虛構之間的矛盾。他對刀和劍的讚賞、對戰士和流氓的讚賞,也許是某種天生癖好的反映。總之,這種癖好在他的作品中一再出現。這也許是對他的懷疑主義,對他那有教養的寬容的一種不可缺和本能的反應。

他並不漠視他的時代,在面對他的國家和這個世界的各種境況時,他是勇敢的。但是,他主要是一位作家,對他來說,文學傳統之活靈活現,並不亞於當前事態。他的好奇心,在時間上包括當代問題和古代問題; 在空間上包括身邊事物和遠方事物、加烏喬詩歌和北歐傳說。他研究並迅速掌握了現代性所發現的其它古典主義,包括遠東和印度的古典主義、阿拉伯和波斯的古典主義。但是,這種閱讀的多樣化和影響的多元化,並沒有把他關進巴別塔:他不混亂、不啰嗦,而是清楚、簡明。想象力是連接,架設一物與另一物之間橋梁的才能,是通達的藝術。博爾赫斯在最高程度上擁有這種才能,再加上另一種同樣寶貴的才能:那種切中本質、剔除腐質的異稟。他的技能不是歷史學家的技能,也不是語文學家或批評家的技能,而是作家的技能。這是一種活化的技能,它保存有用的,拋掉多余的。他在文學上的愛憎,像神學家那樣深刻而理智,又像情人那樣熱烈。他既不偏頗也不公平。他最重要的技能,是他那創造性的幻想的另一條臂、另一個翼。他對自己的判斷準確嗎?我懷疑。他的品味並不總是與他的天才相稱,他的愛好也並不總是與他的真正天性相符。博爾赫斯不像但丁、惠特曼或魏爾倫,而像格拉西安、柯爾律治、瓦萊里、切斯特頓。不,我錯了:博爾赫斯最像博爾赫斯。

 

 

他的短篇小說之所以如此非凡,不是因為其形式,而是因為他幻想的精妙。在寫作具有想象力的作品時,他並不感到受喬伊斯式、塞利納式或福克納式的冒險或令人眼花繚亂的文字的吸引。他總是明晰,不會被勞倫斯式的激情之風掃蕩,這種激情之風有時會卷起滾滾塵土,有時則會趕走天空里的烏雲。他也遠離普魯斯特的迂回句子和海明威的電報體,他的散文以其平衡而令人吃驚———既不是淺白也不是啰嗦,既不是松弛也不是緊纏。這是一種美德,也是一種局限。用這樣的散文筆法,你可以寫短篇小說,但不可以寫長篇小說。

他始終遵循愛倫·坡的勸告,即一首現代詩不應超過五十行。但現代性卻是奇怪的:幾乎所有偉大的現代詩都是和詩。二十世紀的典型作品,我想到譬如艾略特和龐德都是由一種野心催生的;即要成為我們時代的神曲和失樂園。支撐所有這些詩的信仰是:詩歌是世界的總視力,或時間中的人類戲劇性事件的總視力。它是歷史和宗教。我前面說過,博爾赫斯的原創性在於發現了一種觀點。基於這個理由,他一些最好的詩作是以評論我們的古典作品的面目出現———評論荷馬、但丁、塞萬提斯。博爾赫斯的觀點是他不敗的武器:他把所有傳統觀點倒轉過來,迫使我們用不同的方式對待我們所看的事物和所讀的書。他有些虛構作品讀起來仿佛是吉卜林或莊子的讀者所寫的《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他有些詩篇令人想起一位被收入 《法耳茨選集》的詩人,這位詩人可能是叔本華或盧貢內斯的朋友。他致力於所謂的小體裁———短篇小說、短詩、十四行詩,他了不起之處在於,他竟達到了其他人企圖用長詩和長篇小說達到的東西。完美不分大小。他獲得完美的方式,通常是把異常插入平常,把質疑的形式與一種角度結合起來,這種角度通過開采某些表面的東西,而發現另一些東西。博爾赫斯在他的短篇小說和詩中質疑世界,但他的懷疑是創造性的,並使其他世界、其他現實顯露出來。

博爾赫斯通過繁多的變奏和固執的重覆,不停地探討那一個主題:人迷失在由不斷重覆的變化所構成的時間的迷宮里,人在不會破碎的永恒的鏡子前精心打扮,人發現不朽又征服死亡卻無法征服時間和老年。在他的隨筆中,這個主題變成悖論和二律背反;在他的詩和小說中,則變成既有數學定理的優美又有活人的風趣的文字構造。這個主題所作的變奏告訴我們一件事:人的作品,以及人自己,都只是轉瞬即逝的時間的外形。他用難忘的清晰性說:“時間是構成我的物質,時間是帶走我的河流,但我即是河流;時間是燒掉我的火,但我即是火。”詩歌的任務即是照亮匿藏在時間褶縫里的事物。只有偉大的詩人才能提醒我們:我們同時是射手、弓箭和目標。 

來源:《二十世紀外國重要詩人如是說》(王家新、沈睿編選)

Views: 56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